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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之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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K厌倦了办公室那股灰尘和绝望混合的气味,决定在假日去登山。他听说城郊有座山,不高,但风景据说能洗涤心灵。他需要洗涤,迫切地需要。城市像一张巨大的、黏糊糊的网,他感觉自己正被慢慢消化。山,或许是网外的一点真实。

当他到达山脚时,呆住了。与其说是山,不如说是一座由人构成的、缓慢蠕动的山。队伍从山脚的入口处开始,蜿蜒向上,消失在第一个拐弯的浓雾(或许是尘土)里,看不到尽头。“感觉有一亿人”,这个念头荒谬地闯入K的脑海,但他环顾四周,发现这个念头竟该死地贴切。人们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,像某种集体迁徙的昆虫,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、混合着期待与麻木的表情。

K犹豫了一下,但回去的路同样拥挤,而且,“来都来了”,一个声音在他体内低语,这声音如此熟悉,仿佛是他自己的,又仿佛是植入他脑中的某种指令。他深吸一口气,如同跳入冰冷河流般,挤进了人群。

瞬间,他失去了个体的边界。前后左右都是温热的身体,呼吸着别人呼出的空气,汗味、香水味、食物的味道混杂在一起,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浓稠氛围。队伍移动得极其缓慢,与其说在走,不如说是在被推搡着、极其微小地向前挪动。有时会停滞几分钟,甚至十几分钟,没有人抱怨,没有人询问,仿佛这种停滞是登山仪式中一个不可或缺的神圣环节。

K试图与旁边的人搭话。“这队伍……什么时候能到头?”他问一个戴着遮阳帽的中年男人。男人转过头,茫然地看了他一眼,仿佛K说的是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言。“头?”男人重复道,然后摇了摇头,脸上露出一种近乎怜悯的微笑,“没有头,只有路。”说完,他便转回去,重新专注于前方那个人的后脑勺。

K感到一阵寒意。他想退出去,但身后的人潮像凝固的水泥,纹丝不动。他稍微用力向后挤了挤,立刻感受到几道不悦的目光,以及更强的、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,将他牢牢固定在原地。他像一颗被镶嵌在巨大马赛克画中的小石子,无法动弹。

时间失去了意义。太阳在头顶移动,或者没有移动,K不确定。他只知道自己随着人流,以一种令人绝望的慢速向上攀升。他看到了形形色色的人。有人在低头刷手机,屏幕上的短视频飞速切换,与队伍的停滞形成诡异的对比;有人带着全套野餐装备,仿佛准备在这无尽的队伍里安营扎寨;还有人闭着眼睛,双手合十,口中念念有词,像是在进行一场漫长的、移动的朝圣。

K感到口渴,他带的水早已喝完。他看到有人在兜售矿泉水和小零食,价格高得离谱。一个穿着制服、面无表情的人推着小车,在几乎无法通行的队伍缝隙里艰难地穿梭。“矿泉水!十块一瓶!”他喊着,声音嘶哑,仿佛已经喊了几个世纪。K犹豫了一下,最终还是没买。不是因为贵,而是他突然觉得,喝水这件事本身,似乎也成了这荒诞仪式的一部分,一种对现状的屈服。

他开始观察周围人的表情。那种最初的期待早已消失,取而代待的是一种更深的麻木,一种对自身处境全然接受的平静。这种平静让K感到恐惧。他们似乎已经忘记了登山的目的,忘记了山顶的风景,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谁。他们只是队伍的一部分,一个移动的、无意识的细胞。

“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?”K忍不住对着空气低吼了一声。声音不大,但在寂静(相对于人群的嘈杂而言,是一种内在的寂静)中显得有些突兀。几个人闻声转过头,好奇地打量着他,像看一个闯入者,或者一个疯子。没有人回答。他们只是看着,然后默默地转回头去,继续他们那永恒的、缓慢的移动。

K感到一阵眩晕。他扶住旁边一个陌生人的肩膀,那人并未反抗,甚至没有反应,仿佛他的肩膀只是一段冰冷的栏杆。K闭上眼睛,他感觉自己正在缩小,融化,变成这人潮的一部分。他的焦虑、他的反抗、他对自由的渴望,都在这缓慢的、无休止的移动中被逐渐磨平。

他再次睁开眼时,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越过了那个拐弯。前方的景象并没有变化,依旧是密密麻麻的人头,依旧是缓慢到几乎静止的队伍,蜿蜒向上,消失在下一个拐弯的浓雾里。山顶?或许根本就没有山顶。或许这山路本身就是目的地,一条无始无终、不断向上盘旋的、由人群构成的莫比乌斯环。

K不再试图挣扎,也不再思考。他只是随着人流,一步一步,极其缓慢地向上移动。他的脸上,也渐渐浮现出那种与周围人别无二致的、混合着麻木与平静的表情。他感觉不到饥饿,感觉不到口渴,甚至感觉不到疲惫。他只是存在着,作为这庞大队伍中的一分子,存在于这无尽的山路上。

假日结束的钟声似乎在遥远的地方敲响了,但在这里,听不见。也许明天,他会被这队伍带到某个地方;也许,他永远也走不出这座由人构成的山。他低下头,看着脚下的石阶,那石阶被无数双脚打磨得光滑,映照着一张张模糊而相似的脸。其中一张,是他的。或者,曾经是他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