拒绝上学门诊的春天
我,王二,在一个奇特的地方上班,叫做“青少年行为及心理调适中心附属拒绝上学专项门诊”。这名字长得像一段火车,轰隆隆地碾过你对青春期叛逆的所有浪漫想象。春天来了,窗外的杨树毛子像下雪一样飘,可我们这儿的“春天”,是打着喷嚏、流着眼泪、死活不肯踏进校门的孩子们,数量多得像春天播撒的花粉,据说已经快突破一万人次了,真他妈的是个丰收年。
我不是心理医生,也不是教育家,我顶多算个记录员,或者说,是这些孩子奇异逻辑的翻译官。他们为什么拒绝上学?原因五花八门,听起来都像胡扯,但又带着一种该死的严肃。
比如小张,一个瘦得像豆芽菜的男孩,他说他害怕几何。不是怕考试不及格,是怕几何本身。他说:“王大夫,你想想,一个完美的圆形,一个绝对的直线,现实里根本不存在!老师为什么要逼我们相信这些虚假的东西?这世界明明是弯弯曲曲、坑坑洼洼的,充满了褶皱和意外。学校就是一个巨大的谎言制造机!”他说这话的时候,眼睛瞪得溜圆,好像欧几里得是他杀父仇人。我看着他,想起我年轻时也曾对着笛卡尔坐标系发呆,怀疑那两条无限延伸的线最终会不会在哪里偷偷打个结。但我没敢说出来,我只是在记录本上写:认知偏差,对抽象概念产生存在性焦虑。放屁,这明明是哲学病。
还有一个叫莉莉的女孩,她拒绝上学的理由更绝。她说她发现了一个秘密:学校里的时间是凝固的。她说:“你看,每天早上八点上课,下午四点放学,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。老师讲的东西去年讲过,明年还要讲。我们的生命就在这种循环里被磨掉了。我在家看蚂蚁搬家,都比上学有意思。蚂蚁至少每天搬的东西不一样,路线也在变。它们比我们自由。”我问她,那你将来怎么办?她说她还没想好,也许可以去当一个蚂蚁观察员,写一本《蚂蚁社会学概论》。我觉得这想法挺带劲,比我当年想去养猪有前途。我在记录本上写:缺乏现实感,对重复性日常产生抵触。但我心里想,这孩子可能比我们这些按时上下班打卡的成年人活得更明白。
家长们总是愁眉苦脸地坐在我对面,像一群被霜打了的茄子。他们不明白,为什么好吃好喝供着,孩子就是不肯去那个他们认为是“唯一正途”的地方。他们反复问我:“王大夫,他是不是脑子坏了?是不是中了什么邪?”我看着他们焦虑得发红的眼睛,很想告诉他们,也许不是孩子病了,是这个“正途”本身有点问题,太窄,太硬,容不下那么多奇形怪状的灵魂。可我不能这么说,我的职责是把这些“走偏”的孩子“矫正”回轨道上。就像要把一棵长歪了的树掰直,咔嚓一声,要么直了,要么断了。
我们门诊尝试过各种疗法。有认知行为疗法,试图说服小张相信几何图形的美妙和无害;有沙盘游戏,让莉莉在沙子里构建她理想的世界,结果她堆了一个巨大的蚁穴,自己变成一只小蚂蚁躲在里面;还有药物治疗,据说能缓解焦虑,让孩子们暂时忘记那些让他们恐惧或厌烦的东西。但效果嘛,就那样。孩子们像一群聪明的游击队员,总能找到新的理由和方式来抵抗。
有时候我觉得,这个门诊就像一个巨大的、充满消毒水味的隐喻。我们拼命想把孩子们塞进一个标准化的模具里,为了让他们将来能更好地适应另一个更大的、更冰冷的模具。那些拒绝上学的孩子,他们就像卡夫卡笔下的甲虫,突然有一天发现自己无法再扮演那个被期望的角色,于是索性躺平,用沉默和逃 避来表达他们的抗议。他们不是坏孩子,也不是傻孩子,他们只是过早地感受到了存在的荒谬和自由的代价。
鲁迅先生要是活到今天,看到这门诊,不知会作何感想。他大概会捻着胡子,冷冷地写道:“救救孩子……”然后顿一顿,再加上一句:“可是,拿什么救呢?”是啊,拿什么救呢?用更多的几何题,更严格的作息表,还是更有效的抗焦虑药物?
春天还在继续,门诊依旧人满为患。孩子们带着他们的“病”,像一群迷途的候鸟,找不到归巢的方向。我每天听着他们的故事,记录下那些荒诞而真实的恐惧与渴望。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帮到他们,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也在某种程度上,成了那个他们想要逃离的世界的一部分。
下班的时候,我又看到小张,他蹲在门诊楼下的花坛边,痴迷地看着地上砖缝里长出的一棵歪歪扭扭的小草。阳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,有一种奇异的光彩。他大概在想,这棵草也没有长成一条完美的直线,但它活得挺带劲。
我叹了口气,把记录本塞进包里。这个春天,阳光明媚,万物生长,一切看起来都欣欣向荣。只有我知道,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,有一群孩子,他们的春天,卡在了校门外。而这,恐怕不仅仅是孩子们的问题。我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,感觉自己也像个拒绝上班的人,只不过我没有勇气真的不去而已。于是我骑上我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自行车,汇入了下班的人流,像一条疲惫的鱼,游回那个我早已习惯,却也时常感到格格不入的鱼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