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礼拜六的门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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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平的土,到了礼拜六,好像也带着点儿歇息的意思,懒洋洋地在太阳底下打滚儿。可老王头心里这块土,却像是被昨儿夜里的风给吹硬了,板结着,透不过气来。

他窝在南城那间巴掌大的小屋里,窗户纸上糊着旧报纸,印着些早已过时的洋行广告,字都快褪没了。屋里一股子陈年的烟火气,混着点儿淡淡的霉味儿。他就这么坐着,对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,眼神儿发直。

礼拜六啊,按说,该出去走动走动。胡同口的棋摊儿该支起来了,张大妈家的孙子该扯着嗓子要糖吃了,街面上多少得有点儿人气儿。可老王头就是不想动。不是腿脚不利索,也不是身上哪儿不舒坦。都不是。就是……不想。

为什么不想?他自个儿也说不清。像是有个无形的门槛,就横在屋门口,不高,可他抬不起脚。这门槛是什么做的?是昨儿个厂子里小刘那句“王师傅,您这岁数,眼神儿怕是不济了”?是隔壁李嫂子那句“哎呦喂,您老还自个儿熬粥呐,儿女呢”?还是兜里那几张皱巴巴的毛票,数来数去,也只够买几斤棒子面?

他叹了口气,这口气又沉又长,仿佛要把肺叶子里的灰都给带出来。年轻的时候,他可是胡同里有名的“快腿儿王”,拉洋车,跑得比风都快。那时候,礼拜六?那是顶好的日子!主顾多,赏钱也敞亮,跑上一天,晚上就能去小酒馆切二两熟肉,喝盅“烧刀子”,浑身的乏劲儿都能给烫没了。

可现在呢?洋车早换成“三蹦子”了,他也蹬不动了。厂子里的看门活儿,也是托了老街坊的情面,混口饭吃。可这饭,吃得越来越没滋味儿。小年轻的眼神儿里,总带着点儿……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,像是在看一件快要散架的老物件。

“咚咚咚!”门被敲响了。是隔壁的李嫂子。她那嗓门儿,隔着三层墙都能钻进来。 “王大哥!在家没?今儿个天气这么好,不出去遛遛?”

老王头没动,也没吭声。他像一尊泥塑,钉在小板凳上。他能想象出李嫂子此刻的表情:热心肠里带着点儿不解,可能还有一丝丝的……怜悯?他最怕这个。

李嫂子在外头又喊了两声,没得着回应,嘟囔了句“这老哥儿,莫不是睡着了”,脚步声就远了。

屋里又静下来。只有窗外偶尔传来一两声鸽哨,悠长,空旷。

他摸了摸肚子,有点儿饿。锅里还剩点儿昨晚的粥,凉透了。热热?懒得。就这么对付一口吧。他端起那碗凉粥,喝了两口,嘴里淡得像是在嚼蜡。

生活,有时候就像这碗凉粥,不是不能下咽,只是没了那份热乎乎的盼头。

他想起故去的老伴儿。要是她还在,这会儿肯定絮絮叨叨地催他:“老王头,别老闷着,出去晒晒太阳,对骨头好!”她总是那么有精神头,好像天塌下来,她也能拿根针给缝上。可她走了,就把他这点儿精神气儿也带走了。

“唉……”又是一声叹息。

这屋子太小了,小得只装得下他和他的影子。可这屋子又太大了,大得能装下他一辈子的不如意,还有那些挥之不去的念想。

门外,太阳正高,光线透过窗户纸的缝隙,在地上投下几道歪歪扭扭的光斑。光斑里,尘土在飞舞,像是一群无家可归的魂儿。

他突然想:要不,就这么坐着吧。坐到太阳落山,坐到月亮上来。这门槛,今天就不跨了。让外头的热闹去热闹,让外头的忙碌去忙碌。他就在这儿,守着他的小屋,守着他的安静,也守着他那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……固执?

也许,这不算逃避。这只是……一个老头子,在一个普普通通的礼拜六,给自己放的一天假。一天什么都不想干,什么都不用干的假。哪怕这“假”,只是对着一扇破门,一碗凉粥,还有满屋子的寂寞。

他闭上眼睛,仿佛听见了当年拉车时,车轮滚滚的声音,还有自己粗重的喘息。那时候,日子是累,可心里是实的。现在呢?身子是闲了,心却空了。

这门槛,到底是屋外的,还是心里的?老王头想不明白。他索性不去想了。

北平的这个礼拜六,对于老王头来说,就只有这一间屋子,和一道他选择不去跨越的门槛。外面的世界很大,但似乎,又跟他没什么相干了。他就这样,静静地,和自己的影子,消磨着这懒洋洋,又沉甸甸的时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