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灯下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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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刘头最近老觉得心口堵得慌,像是有块没嚼烂的窝头噎在那儿。胡同口那棵老槐树,叶子黄了又绿,绿了又黄,它见证了老刘头从“小刘”熬成“老刘”,也见证了他儿子明辉从小不点儿长成个大小伙子,出息了,进了那什么……哦对,“智猴学堂”,一家亮堂得晃眼的大公司。

说起这“智猴学堂”,老刘头是又骄傲又犯嘀咕。骄傲的是,儿子出息,挣得多,听说是在电脑跟前儿敲敲打打,就能把知识“喂”给全国的小娃娃们。犯嘀咕的是,这活儿太熬人。明辉回家,脸上总挂着洗不掉的疲惫,眼窝深陷,像庙里没香火的和尚。爷俩吃饭,扒拉两口就捧起手机回“工作消息”,嘴里嘟囔着“增长”、“迭代”、“用户画像”这些老刘头听不懂的词儿。

“我说辉子,”老刘头嘬了口二锅头,“钱是挣不完的,身子骨要紧呐。”

明辉总是嘿嘿一笑,带着点儿敷衍:“爸,您不懂,现在这行就得拼,慢一步就被人落下了。再说了,年轻人嘛,火力壮!”

火力壮?老刘头看着儿子日渐稀疏的头顶,心里那块窝头就更堵了。胡同里的老街坊们见了面,都羡慕他:“老刘,你可享福喽,儿子有出息,以后把你接到大楼房里去!”老刘头只能干笑两声,心里却琢磨:那大楼房再好,有这胡同里踏实吗?

噩耗传来那天,天阴沉沉的,像憋着一场大雨。是明辉公司的“人事”打来的电话,一个声音甜得发腻的小姑娘,用一种极其标准、毫无波澜的普通话说:“刘先生吗?很抱歉地通知您,您的儿子刘明辉先生,今天凌晨在公司加班时,突发……呃,意外,我们正在处理。”

“意外?”老刘头脑子“嗡”的一声,手机差点儿没拿住,“什么意外?辉子他……”

“具体情况……我们会有专人跟您对接。请您保持冷静,节哀。”电话咔哒一声挂了。

老刘头愣在原地,半天没缓过神。冷静?节哀?这说的是人话吗?他仿佛看见明辉那张疲惫的脸,听见他那句“火力壮”,心里那块窝头终于彻底堵死了喉咙,憋得他眼前发黑。

等老刘头被邻居七手八脚地扶着,赶到那“智猴学堂”时,他才算明白什么叫“亮堂得晃眼”。巨大的玻璃幕墙,反射着铅灰色的天空,里面的人影影绰绰,像鱼缸里的鱼,安静、有序,但透着一股说不出的……忙碌的死气。

接待他的是一位西装革履的年轻人,头发抹得锃亮,自称“王经理”。王经理脸上挂着职业化的悲伤,说话客气周到,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尺子量过的。

“刘老先生,对于明辉的不幸,我们深感痛心。”王经理的声音在空旷的接待室里回荡,“公司一定会承担起应负的责任,请您放心。”

老刘头嘴唇哆嗦着,想问问儿子到底是怎么没的,为什么会“意外”,可话到嘴边,却变成了一句:“他……昨晚吃了东西没有?”

王经理愣了一下,似乎没料到这个问题。他旁边的助理赶紧低声提醒了几句。王经理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恰到好处的悲悯:“据同事说,明辉昨晚一直在忙一个项目冲刺,好像……点了一份外卖,但没顾上吃。”

没顾上吃……老刘头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。他想起儿子小时候,胃口好得很,一顿能吃三大碗炸酱面。

接下来,就是漫长的、程序化的“沟通”。王经理和一位法务模样的女士,耐心地解释着公司的“人道主义关怀方案”,一叠文件摆在老刘头面前,上面密密麻麻的字,看得他眼晕。他们反复强调,明辉的离世属于“个人健康原因导致的意外”,但公司“出于对员工及其家属的关怀”,愿意提供一笔“慰问金”。

老刘头听着,觉得这屋子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。他看着眼前这两个面目清晰却又模糊的人,他们代表着那个巨大的、吞噬了他儿子的“智猴学堂”,甚至代表着这个飞速旋转、让人喘不过气的世界。他们彬彬有礼,他们逻辑清晰,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合情合理,但就是没有一丝人味儿。他们谈论的是一条生命的终结,却像是在处理一份报损的办公用品。

老刘头忽然想起鲁迅先生笔下那些麻木的看客,他们围观着别人的苦难,如同欣赏一场与己无关的杂耍。眼前的这些人,他们不是看客,他们是这场戏的一部分,甚至是导演之一,却也同样麻木得可怕。

“他……是累死的吧?”老刘头终于问出了心里话,声音沙哑。

王经理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,随即又舒展开:“刘老先生,我们理解您的心情。但猝死的原因很复杂,现代医学也……”他开始背诵一些关于心脑血管疾病的科普知识,仿佛在进行一场健康讲座。

老刘头没再说话。他看着桌上那杯几乎没动过的白水,水面倒映着头顶惨白的灯光,像一只没有瞳孔的眼睛,冷漠地注视着一切。他想起了胡同口的老槐树,想起了夏夜树下的凉风和蝉鸣,想起了儿子小时候追着蜻蜓跑的傻样。那些鲜活的、温暖的记忆,与眼前这冰冷的、程序化的一切,形成了巨大的反差。

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误入玻璃迷宫的蛾子,四周都是明亮的墙壁,看得见外面,却怎么也撞不出去。这“智猴学堂”,这整个高速运转的社会,就是一个巨大的、光鲜亮丽的迷宫,把人困在里面,榨干最后一丝气力,然后告诉你:这是你自己的选择,是你“火力壮”。

最终,老刘头在那叠文件上按下了手印。不是因为他接受了那些解释,也不是因为那笔“慰问金”能弥补什么,而是因为他累了,耗不起了。他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,回到他那熟悉的、虽然破旧但有人情味儿的胡同里去。

走出“智猴学堂”的大门,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毛毛细雨。北京的春天,乍暖还寒。老刘头裹紧了身上的旧棉袄,茫然地站在街边。高楼林立,车水马龙,霓虹灯闪烁着诱人的光彩,广告牌上巨大的笑脸宣传着更美好的生活。

一切都那么光鲜,那么充满希望。可老刘头知道,就在这片繁华的灯光之下,总有些角落是漆黑的,黑得伸手不见五指。他的儿子,还有许多像他儿子一样的年轻人,就在那片“灯下黑”里,耗尽了自己。

他慢慢地往前走,脚步蹒跚。雨丝打湿了他的头发,他也没去擦。他忽然觉得,这世道,就像他心口那块窝头,看上去挺实在,其实内里又干又硬,噎得人喘不过气来。而那些“智猴”们,或许正躲在更亮堂的地方,计算着下一个“增长点”,浑然不觉外面已经下起了雨,淋湿了一个刚刚失去儿子的老人。

老刘头走着走着,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巨大的玻璃建筑。它在细雨中依然闪闪发光,像一座沉默的、吃人的纪念碑。他叹了口气,转过身,佝偻着背,消失在迷蒙的雨雾和人流之中。胡同里的老槐树还在等着他,只是不知道,下一个叶落的秋天,又会有谁的故事,被悄无声息地掩埋在这城市的喧嚣之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