被拉长的一周
K. 第一次明确地感觉到不对劲，是在一个本应是周五的下午。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，在地板上投下狭长而疲惫的光斑，空气中弥漫着周末即将到来的、虚假的轻松感。然而，当他习惯性地瞥向墙上的挂历时，发现日期旁边的标记并非指向休息日，而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、潦草却又带有某种官方权威性的符号——像是一个扭曲的“工”字，被一个圆圈紧紧框住。他揉了揉眼睛，那符号依然顽固地盘踞在那里。
“今天……不是周五吗？”他喃喃自语，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，仿佛害怕惊动了什么。
坐在他对面的同事，一位总是面无表情、埋头于文件的中年男人，头也不抬地回答：“是‘工作延展日’，K. 你忘了吗？上周内部通知里提过的，为了……嗯……‘优化时间资源配置’。”
K. 猛地回忆，却只想起一些模糊的、关于提高效率和“弹性工作”的官样文章，没有任何关于“工作延展日”的具体说明。他追问道：“延展日？这是什么意思？是……加班吗？”
同事终于抬起头，镜片后的眼睛显得空洞而疲惫。“不完全是，”他慢吞吞地说，似乎在斟酌每一个字，“你可以理解为……时间本身的一种……调整。不是简单地延长工作时间，而是……嗯，日子本身被赋予了额外的密度。”他说完，又低下头，仿佛这个解释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。
K. 感到一阵眩晕。额外的密度？这是什么话？他望向窗外，街道上的行人步履匆匆，车辆川流不息，一切看起来都和平常无异。但某种难以言喻的滞重感压在他的心头，好像空气变得粘稠，时间流逝的速度也变得诡异起来。他感觉自己像是在一个巨大的、无形的容器里，被一股看不 见的力量缓慢地拉伸、挤压。
接下来的几天，这种感觉愈发强烈。原本应该是周末的日子，却被各种名目繁多的“补充工作时段”、“效率提升窗口”所填充。办公室的灯光似乎永远不会熄灭，走廊里总有脚步声在回荡，人们脸上的疲惫也像是被某种规则固定下来，成为一种常态。没有人抱怨，或者说，抱怨被一种更深沉的麻木所取代。大家只是默默地工作，处理着似乎永远也处理不完的文件，参加着冗长而空洞的会议。
K. 试图寻找这份“调整”的源头。他去了人力资源部，一个位于大楼深处、光线昏暗的房间。接待他的是一位面色苍白、说话细声细气的女士。她听完 K. 的疑问，露出一种公式化的、表示理解却毫无帮助的微笑。
“K. 先生，关于‘时间优化’的政策，是基于整体运作效率的考量，”她娴熟地背诵着，“所有细节都已在内部规章第7附录B条款中有详细说明。您需要填写一份‘时间感知异常情况咨询表’，编号 T-AEQ-03，然后提交给流程审批科，他们会在……嗯……大约十五个‘工作单元’内给您初步反馈。”
“工作单元？” K. 疑惑地问，“那是什么？是按天算吗？”
女士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，随即又恢复原状。“‘工作单元’是一个内部计量单位，K. 先生。它与传统的日期概念不完全对应，是为了更精确地衡量……嗯……工作负荷与时间价值。”她递给 K. 一张表格，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格子和术语，令人望而生畏。
K. 拿着那张冰冷的表格，感到一阵无力。他好像掉进了一个巨大的、由无数规则和术语编织而成的网里，越是挣扎，就被缠得越紧。他尝试和同事们讨论，但大多数人只是耸耸肩，表示“习惯就好”，或者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眼神看着他，仿佛他是个不懂规矩的异类。
只有一次，在茶水间，一位快要退休的老职员，趁着四下无人，悄悄对 K. 说：“别去追究了，孩子。这就像天气，你改变不了它。你只需要……适应它。否则，你会发现自己连呼吸都变得困难。”老人的眼中闪烁着一种洞悉世事的疲惫和恐惧。
K. 的生活彻底失去了节奏。他不再知道今天是星期几，甚至不确定过去了多少天。日历上的符号越来越奇怪，有时是一个齿轮，有时是一只眼睛，有时干脆就是一个难以名状的墨点。工作仿佛永无止境，睡眠则变成短暂的、充满焦虑的昏沉。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和精神都在被慢慢拉长、稀释，融入这片无边无际的、被“优化”过的时间里。
一天晚上，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在回家的路上。城市依旧灯火辉煌，但 K. 看到的却是一片扭曲的光影。他抬头望向天空，月亮似乎也被拉成了一个椭圆形，散发着冷漠而诡异的光芒。他突然停下脚步，一个荒诞的念头击中了他：也许，并不是工作日增加了，而是整个世界的时间都被拉长了，像一根橡皮筋，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无情地、永无止境地拉扯着。而他们所有人，都只是这根橡皮筋上微不足道的尘埃，随着它的变形而身不由己。
他站在原地，任凭晚风吹拂着他僵硬的脸颊。他不知道该去哪里，也不知道明天会怎样。他只知道，那个曾经熟悉的、有着清晰界限的世界已经消失了。他被困在了这个被拉长的一周里，没有起点，也没有终点，只有无尽的、被“优化”的时间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荒诞感。他甚至开始怀疑，自己是否从一开始，就活在这样一个被拉长的现实之中，只是直到现在才迟钝地察觉到。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，空气中弥漫着工业废气和某种……时间腐朽的味道。然后，他继续迈开脚步，朝着那片模糊不清的、仿佛永 远也无法抵达的家的方向走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