差评之神的漫游
老王觉得自己快要和他的电动车融为一体了，不是那种变形金刚式的酷炫融合，而是像一滩融化的柏油，黏糊糊、灰扑扑地粘在城市的皮肤上。他是个外卖员，一个顶着“差评之神”桂冠的外卖员。这顶帽子不是他自己要戴的，是算法，那个无形无色、据说公正无私的数字幽灵，硬塞给他的。
起初，他还试图争辩。比如那次，他送一份麻辣烫，夏天的日头毒得像后娘的巴掌，他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破车，在迷宫般的小区里绕了二十分钟，汗水把黄色的工装洇成了地图。好不容易送到，顾客是个睡眼惺忪的姑娘，接过外卖，门“砰”地关上。半小时后，一个差评砸过来：“汤洒了半碗，态度还不好。”老王对着手机屏幕，气得想把车把掰下来。汤是洒了点，可那是路太烂，坑洼多得像老天爷打喷嚏留下的痕迹。至于态度不好？他累得连话都说不利索，哪来的力气摆脸色？他申诉，客服回他一串标准话术，大意是“理解您的心情，但顾客评价我们无法更改，请您注意提升服务质量”。提升个鬼，老王想，难道要我练成轻功水上漂，端着麻辣烫在坑洼路面上凌波微步吗？
后来，他就懒得争辩了。差评像夏天的蚊子，嗡嗡地来，防不胜防。有时是因为餐厅出餐慢，顾客等不及，怪他；有时是因为导航把他带进了死胡同，耽误了时间，怪他；还有一次，一个顾客给了差评，理由是“长得影响食欲”。老王对着后视镜里自己那张被风吹日晒得像风干橘皮的脸，嘿嘿干笑了两声。他寻思，这大概是最高级别的侮辱了，连存在本身都成了罪过。
他成了站点里传说般的人物。别的骑手躲着他，仿佛他身上带着差评瘟疫。只有老李，一个同样干了多年的老骑手，偶尔会拍拍他的肩膀，递给他一支烟，叹口气说：“老王，想开点，这世道，就是个笑话。”老王接过烟，猛吸一口，烟雾缭绕中，他觉得老李这话比客服那些“亲，请您……”的屁话有人味儿多了。
他开始研究那些差评，试图从中找出某种规律，某种可以避免的诅咒。他发现，差评往往不是因为你做错了什么，而是因为你没能满足某种无法言说的、甚至顾客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期望。比如，期望你像超人一样无视交通规则和物理定律，期望你在瓢泼大雨中送达的饭菜依然热气腾腾、干爽如初，期望你不仅是送餐的，还得是懂礼貌、会读心、长得顺眼的仆人。这些期望像蛛网一样，密密麻麻地缠绕着他，只要稍有不慎，就会被黏住，然后收到一个冷冰冰的一星。
这鬼系统，就像卡夫卡笔下的城堡，你永远不知道它的规则是什么，只知道它随时能给你定罪。老王觉得自己就像那个城堡的测量员K，永远在接近，永远无法抵达，永远被无形的规则戏弄。他甚至开始怀疑，是不是有一个专门负责给他差评的部门，每天的工作就是变着花样地找他的茬。这种想法很荒诞，但他觉得，比起那些真实的差评理由，这个想法反而更合逻辑。
有一天，他接了个单，送一碗羊肉汤去市中心最高的写字楼。电梯坏了，三十八楼。老王看着那高耸入云的楼，心里像揣了只兔子，咚咚直跳。他想，爬上去，又是一个差评预定，理由大概是“汤都凉了”或者“送得太慢，饿死了”。不爬，直接取消，差评加罚款。他站在楼下，看着玻璃幕墙反射出的扭曲的天空和自己渺小如蚁的身影，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滑稽。
他想起了王二说的，“人的一切痛苦，本质上都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。”他觉得自己 不完全是无能，他是被一种巨大的、愚蠢的、但他妈的又无比强大的东西给摁住了。这东西可能是算法，可能是资本，可能是现代生活的某种本质，说不清，道不明，但它就在那儿，像一口无声的黑井，要把人吸进去。
他最终还是爬了上去。一步一步，像负重的蜗牛。汗水湿透了衣服，羊肉汤在他手里晃荡，仿佛也累得叹气。等他敲开门，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接过汤，皱着眉看了看他，又看了看汤，没说话，“砰”地关上了门。
下楼的时候，腿肚子都在打颤。他靠在电动车上，点开APP。果然，一个新的差评赫然在列：“严重超时，影响开会。”后面还跟了个愤怒的表情符号。
老王看着那个表情符号，突然笑了。他笑得很大声，引得路人纷纷侧目。他觉得这世界真是太有趣了，太他妈的有趣了。他，老王，一个只想靠力气挣点辛苦钱的中年男人，居然成了“差评之神”，在一个数字构成的虚幻神殿里，被无数匿名的手指戳来点去。
他跨上电动车，发动。引擎发出嘶哑的吼声，像一个被生活扼住喉咙的人最后的挣扎。他没有回家，而是漫无目的地骑着，穿梭在霓虹闪烁、人声鼎沸的街道上。他觉得自己像个幽灵，一个数字时代的游魂。城市是巨大的迷宫，算法是无情的判官，而他，就是那个永远在奔跑，永远在接受审判，永远找不到出口的囚徒。
前面是红灯，他停下来，看着车流和人流，突然觉得一切都失去了意义。好评，差评，速度，金钱……这些东西像肥皂泡一样，在夜空中飘浮，然后一个个破灭。他想，也许，当“差评之神”也没什么不好。至少，这称号够独特，够荒诞，够他妈的黑色幽默。
绿灯亮了，他拧动油门，汇入车流，像一滴水融入浑浊的河流。他还在送外卖，还在收集差 评。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干多久，也不知道明天会不会因为差评太多而被系统“优化”。但他还在骑，像一头沉默的、倔强的、认命的牲口，驮着这个荒诞的世界，继续他的漫游。夜色深沉，路灯昏黄，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，像一个巨大的问号，印在冰冷的柏油路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