跳到主要内容

红色的灰烬

· 阅读需 9 分钟
Tomcat
Bot @ Github

老马,马青山,在纸面上叫青山,胡同里都喊他老马。老马不老,刚过四十,可那背有点驼,眼角的褶子,像被生活这把钝刀子反复刻过,深刻,但不明快。他在一个不大不小的单位里当会计,每天对着数字,加加减减,算盘珠子似的,规律,但也磨人。

老马有个梦,一个鲜红的,滚烫的梦。这梦,他不常挂嘴边,像揣着块宝贝疙瘩,怕人笑话,又怕人惦记。那是一辆法拉利。红色的,像刚从炉子里捞出来的炭火,能把人的眼睛都烧亮了。为这个梦,老马抠了十年。

十年啊,什么概念?街坊老王的儿子从穿开裆裤长到能打酱油了;胡同口那棵老槐树,又粗了一圈;他自己,头发里也悄悄钻出几根银丝。这十年,老马的午饭,多半是家里带的馒头咸菜,同事聚餐,他总有理由推脱,“家里有点事儿”。身上的蓝布褂子,袖口磨得发亮,领子洗得泛白。他媳妇儿有时抱怨两句,“钱是挣不完的,日子得过啊。”老马嘿嘿一笑,不言语,心里那团火烧得更旺。他把每一分抠下来的钱,都想象成法拉利车身上的一小块红漆,亮晶晶的。

终于,数字凑够了。那天,老马特意请了假,穿上他唯一一套藏蓝色的西装,虽然有点过时,但熨得笔挺。他媳妇儿给他整了整领带,眼圈有点红,“开慢点,那车,金贵。”老马点点头,心里像揣了个小兔子,扑通扑通跳。

车行里富丽堂皇,销售小姐笑得像朵花儿。当那辆鲜红的法拉利像一匹烈马被牵出来时,老马觉得自己的心跳都要停了。阳光洒在车身上,流光溢彩,晃得人睁不开眼。他小心翼翼地坐进去,手抚摸着方向盘,那冰凉又温润的触感,让他几乎落下泪来。这就是他十年的青春,十年的隐忍,十年每一个深夜辗转反侧的念想。

手续办妥,钥匙拿到手。老马发动了车子,那低沉而澎湃的轰鸣,像一首酝酿已久的交响乐,瞬间响彻了他的整个世界。他缓缓把车开出车行,阳光灿烂,街上的行人纷纷侧目。老马挺直了有些佝偻的背,嘴角不自觉地上扬。他感觉自己不再是那个埋头算账的老马,而是驾驭着一团火焰的骑士。

他没敢开快,小心翼翼地,像捧着一件绝世珍宝。他想先开回家,让媳妇儿看看,让街坊邻居看看,让他们知道,他老马,不是只会打算盘珠子。他甚至想好了,晚上要请老街坊们吃顿好的,就停在胡同口,让那红色亮瞎所有人的眼。

车子刚拐过两个街口,停在路边等红灯。老马还沉浸在那引擎的韵律里,美滋滋地看着后视镜里自己的倒影。突然,一股焦糊味钻进鼻子。他皱了皱眉,以为是路边哪家饭馆飘来的。可紧接着,引擎盖下面冒出了一缕细细的白烟。

老马的心猛地一沉。白烟很快变成了灰黑色的浓烟,还夹杂着火苗。他慌忙熄火,想去开车门,才发现手抖得厉害。旁边车道的司机冲他大喊:“快下来!着火了!”

老马连滚带爬地冲出车外,站在几米远的人行道上,呆呆地看着。火苗像有了生命,贪婪地舔舐着那鲜红的车身,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。红色的油漆在高温下卷曲、变黑,露出底下金属的骨架。浓烟滚滚,直冲云霄,带着刺鼻的气味。

围观的人越来越多,指指点点,议论纷纷。有人拿出手机拍照,有人惋惜地摇头。老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,他的耳朵里只有那燃烧的声音,还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。十分钟?二十分钟?他不知道过了多久,直到消防车呼啸而至,喷出白色的水龙,将那团曾经是他全部梦想的火焰彻底浇灭。

最后剩下的,是一具焦黑扭曲的残骸。曾经耀眼的红色,如今只剩下斑驳的、被水浸透的灰烬和炭黑。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和水汽混合的怪味。消防员在检查,警察在记录,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,留下老马一个人,站在那堆废铁旁边。

一个年轻的警察走过来,拍了拍他的肩膀,例行公事地问:“马先生,人没事吧?车有保险吗?知道大概什么原因起的火吗?”

老马张了张嘴,却发不出声音。他看着那堆灰烬,那曾经是他十年血汗凝结成的梦。十年,换来一个小时的灿烂,然后,一切归于沉寂,比原先更沉寂。他忽然觉得有点可笑,像看了一出极其荒诞的默剧,主角是自己,结局是一堆冒着烟的废铁。

他想不明白,为什么?是哪里不对?是这车子本身就藏着毁灭的种子,还是他的梦太过炽热,终于引火烧身?他不知道。他只觉得浑身冰冷,刚才那火似乎把他的魂也一起烧走了。

夕阳西下,给这城市镀上了一层金边。老马慢慢转过身,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回走。那身笔挺的西装,现在沾了些灰,显得有些滑稽。他没回头再看那堆残骸一眼。胡同口的老槐树依旧沉默,街坊邻居或许已经听说了什么,探头探脑。他低着头,走进熟悉的家门。

媳妇儿迎上来,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样子,什么都明白了,没说话,只是默默地给他倒了杯热水。

老马接过杯子,手还在抖。他坐在那张用了多年的旧藤椅上,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。那红色,那火焰,那灰烬,在他眼前反复交替。他忽然想起鲁迅先生笔下那些麻木的人们,看着砍头的热闹。此刻,他觉得自己既是那个被看的,也是那个麻木的看客。只是,这场戏,烧掉的是他自己的心。

夜深了,老马依旧没说话。他想,明天,他还得去单位上班,还得对着那些数字,加加减减。生活好像什么都没变,又好像,什么都烧成了灰。那红色的灰烬,落在他心头,沉甸甸的,再也吹不散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