鉴定
K.觉得有必要去一趟警察局。这并非出于愤怒或是报复,尽管她完全有理由感到愤怒——那个自称单身的、与她交往了近一年的男人,那个温文尔雅、谈吐得体的Z先生,竟然早已有了家室。她发现这件事纯属偶然,像是在干净的地板上发现一根不属于自己的头发那样突兀。这不是愤怒,K.对自己说,这是一种对秩序的确认,一种对事实的必要澄清。欺骗就是欺骗,就像二加二等于四,这是一个需要被记录在案的事实。
警察局大厅冰冷而空旷, K.的脚步声在光滑的地板上回响,显得有些孤单。她在一个标着“接待”的窗口前停下,里面的警官正低头看着一份文件,头也没抬。K.清了清嗓子,开始陈述,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稳、客观,不带任何个人情绪。她详细描述了认识Z先生的经过,他们交往的细节,以及她是如何发现那张藏在旧书里的、Z先生与另一个女人的结婚照的。她甚至带来了那张照片作为证据,小心翼翼地放在柜台上。
警官终于抬起头,他的眼神并没有落在照片上,而是停留在K.的脸上,带着一种审视的、几乎可以说是临床的目光。“所以,”警官慢吞吞地说,他的声音毫无波澜,“你因为这个,感到很困扰?”
“这不是困扰的问题,”K.试图纠正,“这是欺骗,是事实层面的错误,我认为……”
“你因为这个男人的婚姻状况,情绪上受到了很大的冲击,对吗?”警官打断了她,拿起笔,似乎准备记录什么。
“我当然感到意外和……失望,”K.承认,“但这主要是原则问题。他对我撒了谎。”
“原则……”警官重复了一遍这个词,好像这是一个罕见的、需要仔细研究的标本。“你有没有因此失眠?食欲不振?或者……控制不住地想这件事?”
K.感到一丝不安。这询问的方向似乎偏离了她报案的初衷。“我想这和案情本身关系不大吧?”
警官放下笔,身体微微前倾,隔着玻璃,他的声音听起来更近了:“女士,我们需要了解你的状态。有时候,强烈的情绪波动会影响人对现实的判断。你确定你看到的结婚照是真的吗?有没有可能……是你自己想象出来的?”
“我当然确定!”K.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,“照片就在这里!你们可以去核实!”
“请冷静,女士。”警官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,“大声喧哗解决不了问题。我们需要对你的情况做一个评估。”
“评估?评估什么?该被调查的是Z先生!”K.感到一阵荒谬的眩晕。
就在这时,旁边一直沉默着的另一位警官站起身,走到一个内部电话旁低声说了几句。几分钟后,两个穿着白色制服的人走了进来,他们的神情平静,甚至可以说温和。其中一人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。
“K.女士,是吗?”其中一个白衣人问道,“我们接到通知,需要请您配合做一个简单的心理健康评估。只是例行程序,请不要紧张。”
“心理健康评估?”K.彻底愣住了,“为什么?我只是来报案的!”
“正是因为你报案的内容,”第一个警官又开口了,他的语气像是在解释一个显而易见的道理,“涉及到一些……比较敏感的情感纠葛。我们需要确保你的陈述是稳定和可靠的。”
K.试图争辩,但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显得微弱而无力。那两个白衣人一左一右地站在她身边,并没有强迫她,但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压力。她感觉自己像一个失足掉进精密陷阱的虫子,越是挣扎,缠绕在身上的丝线就越紧。
她被带进一个单独的小房间,接受了一系列她无法理解的提问。关于她的童年,她的梦想,她对颜色的偏好,她是否经常做奇怪的梦。她反复强调Z先生的欺骗行为,但提问者似乎对此并不感兴趣,他们只是在表格上飞快地记录着什么,偶尔点点头,发出表示理解的“嗯哼”声。
“我们认为,”最终,那个拿着文件夹的白衣人合上本子,用一种宣判般的口吻说,“K.女士,您目前的状态可能需要一个更安静、更有序的环境来进行调整和观察。这完全是为了您好。”
“为了我好?”K.几乎要笑出声来,但她发出的只是一种介于抽泣和喘息之间的声音,“你们要把我带到哪里去?”
“一个疗养中心,”另一个白衣人回答,语气轻柔得像是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,“那里有专业的医生和护士,他们会帮助您平复心情,理清思绪。”
K.被“护送”着离开了警察局,坐上了一辆没有标志的白色小车。车窗外,城市的景象飞速倒退,那些熟悉的街道和建筑变得陌生而遥远。她试图看向后方,想看看警察局的招牌,但它很快就消失在视线之外。
她被带到的地方确实很安静,甚至过于安静了。白色的墙壁,白色的床单,穿着白色制服的人们轻手轻脚地走过走廊。他们给她换上了一套宽松的病号服,收走了她的个人物品,包括那张至关重要的结婚照。当她询问照片的下落时,一位护士温和地告诉她:“那些会引起您情绪波动的东西,暂时由我们保管比较好。”
每天都有医生来和她谈话,询问她感觉如何,是否还在“纠结”于那个“不愉快的想法”。K.一次又一次地解释,那不是想法,那是事实,是Z先生的欺骗。但医生只是微笑着点头,然后在她的病历上写下“固执观念”、“脱离现实”之类的字眼。她开始服用一些药片,据说能帮助她“放松”。吃 了药之后,她确实感觉昏昏沉沉,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了。
她被允许在固定时间到院子里散步。院子很大,绿草如茵,但四周是高高的围墙。其他的“疗养者”大多沉默地踱步,或者呆呆地望着天空。K.尝试和他们交谈,想知道他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,但多数人只是茫然地看着她,或者说着一些颠三倒四、毫无逻辑的话。偶尔,她能从某个人的只言片语中捕捉到一丝和她相似的经历——因为某个微不足道的坚持,某个与“常理”相悖的举动,而被送到了这里。
她写过信,试图向外界求助,但那些信似乎从未寄出去过。她被告知,所有的通讯都需要经过“审查”,以确保不会干扰她的“康复进程”。她甚至不知道Z先生现在怎么样了,他是否知道她在这里?或者,这一切本就是他安排的?这个念头让她不寒而栗,但她没有任何证据。在这里,她的所有感受和判断都被视为病态的症状。
日子一天天过去,K.发现自己越来越难以清晰地回忆起当初去警察局的决心和理由。那个关于秩序和事实的信念,在单调的日常和药物的作用下,逐渐变得模糊不清。有时,望着窗外那片被围墙切割的天空,她会恍惚地想:也许,他们是对的?也许,那个关于Z先生已婚的“事实”,真的只是她因为过于强烈的情感而产生的幻觉?她越是努力去回想那张照片的细节,照片的影像就越是黯淡,仿佛从未存在过。
鉴定仍在继续,以一种无声无息、却又无处不在的方式。K.不知道这场“疗养”何时结束,也不知道结束之后,她会被鉴定为一个“康复者”,还是一个需要被永久隔离的“不稳定因素”。唯一确定的是,当她最初走进那个冰冷的警察局大厅时,她对自己身份的认知,以及她所理解的世界秩序,就已经开始了无可挽回的崩塌。 而那个关于Z先生是否已婚的问题,似乎已经不再重要了。重要的是,她自己,正在被这个庞大而无形的鉴定系统,重新定义和塑造。墙壁是白色的,天空是蓝色的,药片是每天必须吞下的。除此之外,还有什么是真实的呢?她已经不敢确定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