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时间收集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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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第一次在凌晨两点半醒来时,以为只是偶然。窗外的城市沉睡在一片稀薄的光晕里,霓虹灯像垂死的星辰,闪烁着最后一点疲惫的色彩。他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电子钟,红色的数字“02:30”像一个烙印,清晰地灼烧在他的视网膜上。口渴,他想,然后起身喝了杯水,重新躺下,很快又睡着了。

第二次发生在两天后。同样的时间,同样的数字,同样的感觉——一种并非来自生理需求的、莫名其妙的清醒。这一次,他没有口渴,只是茫然地盯着天花板,那上面有空调管道留下的浅浅水印,像一张模糊不清的地图,通往某个他永远无法抵达的地方。他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,但困意很快像潮水般再次涌来,将他卷走。

第三次,第四次……当他在一周内第五次于凌晨两点半准时睁开眼睛时,恐惧开始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的心脏。这不再是偶然,而是一种规律,一种他无法理解、更无法控制的规律。电子钟上的“02:30”不再仅仅是时间,它变成了一个符号,一个审判者,或者一个冰冷的警告。他尝试过很多方法:睡前喝牛奶,听舒缓的音乐,甚至服用安眠药。但无论他何时入睡,无论药物多么强效,他总会在那个精确的时刻醒来,仿佛体内被植入了一个无法拆除的闹钟,其精准度令人发指。

他的生活开始围绕这个时间点崩塌。白天,他在办公室里像个游魂,文件上的字迹扭曲变形,同事的交谈声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。他的疲惫并非源自身体,而是来自灵魂深处,来自对那不可避免的凌晨两点半的预期性恐惧。他试图向医生求助,但医生只是轻描淡写地诊断为“神经衰弱”、“压力过大”,开了一些无济于事的药片。他想向朋友倾诉,但话到嘴边,却发现无法描述这种荒诞——“我总在凌晨两点半醒来”,这听起来多么平淡无奇,甚至有些可笑,谁会相信这背后隐藏着一种足以摧毁一个人的力量?

他开始观察。既然无法逃避,那就面对它。在又一个凌晨两点半醒来后,他不再试图重新入睡,而是坐起身,静静地观察房间。一切都和白天一样,又似乎完全不同。家具的影子在微弱的光线下被拉长、扭曲,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静谧,不是安宁,而是某种巨大的、正在屏息等待的寂静。他走到窗边,俯视沉睡的城市。街道空无一人,只有路灯在徒劳地照亮空旷。

就在这时,他注意到了一些微小的异常。对面楼房的一扇窗户,每次他醒来时,都亮着同样微弱的黄光,像一只永远睁着的眼睛。还有楼下那个从未在白天见过的垃圾桶,总是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固定的位置,桶身干净得不合常理。起初他以为是巧合,是大脑在疲惫和恐惧下产生的幻觉。但随着观察次数的增多,这些细节变得越来越清晰,越来越具有某种不容置疑的指向性。

他开始怀疑,凌晨两点半并非一个随机的时间点,而是某种“事件”发生的时刻。但他是什么事件?谁在操纵这一切?他感觉自己像实验室里的小白鼠,被置于一个巨大的、看不见的实验装置中,而那个红色的“02:30”就是实验开始的信号。

一天晚上,他决定反抗。他没有睡觉,一直睁着眼睛等待。他坐在黑暗中,心脏剧烈地跳动,像要挣脱肋骨的囚笼。当时钟从“02:29”跳到“02:30”的那一刻,他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,仿佛整个房间的空气都被抽离了一瞬。他死死盯住房门,希望能看到什么,或者听到什么。但什么都没有发生。绝对的寂静。

然而,当他第二天醒来,发现自己躺在床上,阳光已经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时,他知道自己又失败了。他失去了从凌晨两点半到清晨的记忆,就像那段时间被精确地剪切掉了。更让他毛骨悚然的是,他在床头柜上发现了一样东西——一枚小小的、光滑的黑色金属圆片,触手冰凉,没有任何标记。它从哪里来的?

他开始在网上搜索,试图找到类似的案例,或者关于时间异常的记录。他翻阅了无数论坛、博客,甚至是一些关于神秘主义和边缘科学的晦涩网站。他读到了关于时间裂缝、平行宇宙、甚至外星观察者的理论。其中,一个匿名帖子引起了他的注意,发帖人自称是一个“时间碎片的旁观者”,描述了一种被称为“时间收集”的现象——某些未知的存在,出于无法理解的目的,在特定的时间点,从无数个体身上“收集”特定的时间片段,就像收集蝴蝶标本一样。这些被收集的片段,对于个体来说,可能只是一次莫名的惊醒,一次短暂的失神,或者一段空白的记忆。

这个荒诞不经的理论,却像一把钥匙,瞬间打开了他心中那扇紧锁的恐惧之门。他就是那个标本。凌晨两点半,就是他被“收集”的时刻。那个黑色的金属圆片,或许是收集过程中不小心遗落的工具?或者,是一个标记?

他不再试图反抗,也不再寻求帮助。他接受了这个设定,就像接受自己必然会死亡一样。他成了一个活在两个世界的人。白天,他依旧是那个疲惫不堪、沉默寡言的职员,努力维持着正常生活的表象。但内心深处,他知道自己属于那个凌晨两点半。那个时刻,他不再仅仅是他自己,而是某个庞大、冰冷、无法想象的收藏品中的一件。

有时,在凌晨两点半醒来,他会拿起那枚黑色圆片,在指尖摩挲。他想象着无数个像他一样的人,在同一个瞬间,从睡梦中惊醒,茫然地望向黑暗。他们或许在不同的城市,不同的国家,说着不同的语言,但都在这个精确的时刻,被无形的力量触碰,被纳入同一个神秘的档案。

这种想法并没有带来安慰,反而让他感到一种更加深邃的孤独和荒谬。他就像博尔赫斯笔下那个梦见蝴蝶的人,或者卡夫卡城堡里的K,永远在接近,却永远无法抵达真相。他存在的意义,似乎就是为了在凌晨两点半醒来,成为一个时间收集员的藏品。

城市依旧在每个夜晚沉睡,霓虹依旧闪烁。而他,将继续在每个凌晨两点半准时醒来,等待着那短暂的、被抽离的时刻,像一个尽职的标本,在一个无人能懂的博物馆里,默默地展示着自身存在的不可解之谜。那红色的数字“02:30”,不再是时间的标记,而是他命运的编码,一个无限循环的迷宫入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