关税征收员K
K是在一个星期二的早晨接到那份通知的。通知并非直接交到他手上,而是像往常一样,夹在他办公桌上那堆永无止境的文件中间,仿佛它生来就属于那里,一张薄薄的、印刷略显模糊的纸,散发着廉价油墨和某种难以名状的官方气息。K是税务大楼里一名普通的关税核算员,负责处理来自特定区域的进口商品税费。这份工作他干了许多年,早已习惯了数字的枯燥和条例的繁琐,像钟表一样精确,也像钟表一样缺乏生气。
但这份通知不同。它宣布了一项“临时补充关税条例”,条例内容语焉不详,措辞充满了含糊的术语和自相矛盾的逻辑。最让K感到不安的是最后一条:“即日起,部分关税将根据‘潜在影响价值’进行征收,具体执行细则由各级征收员自行裁定,并对裁定结果负全责。”
“潜在影响价值?”K喃喃自语,这个词像一颗光滑的石子,在他的脑海里滚来滚去,却找不到任何可以附着的意义。他试图向上级主管格鲁巴赫先生请示,但格鲁巴赫先生的办公室门紧闭,门上挂着“长期会议中,请勿打扰”的牌子,这牌子似乎已经挂了好几个星期,甚至好几个月了。K又尝试去档案室查找相关解释文件,但档案室管理员,一个总是咳嗽、眼神浑浊的老头,只是摊摊手,说新条例的文件还没归档,也许永远不会归档,“规定就是规定,K先生,理解它不是你的职责,执行才是。”
K回到自己的隔间,四周是灰色的挡板,头顶是发出嗡嗡声的日光灯。他看着桌上新送来的一批报关单。其中一份是一家玩具公司进口的塑料玩偶。按照旧规定,税率是明确的。但现在,他必须考虑“潜在影响价值”。这玩偶会给孩子们带来快乐吗?这种快 乐是否会培养他们对异国文化的好奇?这种好奇算不算一种“潜在影响”?如果是,价值几何?又或者,这廉价的塑料制品是否会污染环境,引发未来的治理成本?这算不算负面的“潜在影响”?
他感到一阵眩晕。表格上需要填写的数字,过去是冰冷而确定的,现在却变成了一个个巨大的问号,嘲笑着他的无能。他试着随便填了一个数字,但立刻又划掉了。他负全责。这个责任像一座无形的大山,压得他喘不过气。如果填高了,进口商会投诉,甚至可能引发贸易纠纷,上头会怪罪他“破坏营商环境”。如果填低了,国家税收会流失,他又可能被指控“渎职”或“玩忽职守”。
接下来的几天,K彻底陷入了瘫痪状态。他无法处理任何一份文件。他盯着那些商品名称——鞋子、咖啡豆、电子元件、书籍——试图洞察它们背后那幽灵般的“潜在影响价值”。他开始失眠,夜里梦见自己被无数的商品包围,它们都在质问他:“我的价值是多少?我的影响是什么?”他白天在办公室枯坐,面前的文件越堆越高,像一道灰色的墙,将他与外界隔绝。
同事们似乎并未受到太大影响。他们依旧忙碌,敲击键盘的声音、盖章的声音、低声交谈的声音交织在一起,形成一种麻木的背景音。K偶尔瞥见他们处理文件,似乎还是按照旧规,或者只是随意填写一个看似合理的数字。他想问他们是如何做到的,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。也许他们有内部消息?也许他们根本不在乎那个“潜在影响价值”?或者,也许只有他一个人收到了那份真正需要执行的、荒谬的通知?这种想法让他感到一阵寒意。
他开始怀疑自己。是不是他理解错了?是不是他精神出了问题?他反复阅读那份通知,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嘲弄他。他甚至开始研究商 品的颜色、形状、产地历史,试图从中找到一丝线索。他买来哲学书籍,试图理解“价值”和“影响”的本质,但只感到更加混乱。
一天下午,他的隔间外传来脚步声。是格鲁巴赫先生。他看起来刚参加完一个极其漫长的会议,脸上带着疲惫而权威的表情。“K,”他敲了敲K面前堆积如山的文件,“进度怎么回事?我听说你这里积压严重。”
K张了张嘴,想解释那份通知,想诉说自己的困境。“先生,”他声音沙哑地说,“关于那个‘潜在影响价值’……”
格鲁巴赫先生皱起了眉头,打断了他:“什么价值?K,别为你的拖延找借口。规定就是规定,按流程走就行了。你看别人,不都干得好好的吗?财政部等着我们的数据,别给我添麻烦。”他指了指文件顶端的一份,“这份,加急。马上处理。”说完,不等K回应,便转身离开了,留下浓重的烟草味和K更加沉重的绝望。
“按流程走……”K重复着这句话。流程是什么?那个模糊不清的通知难道不是流程的一部分吗?他感到自己被一个巨大的、无形的官僚机器碾压着,他所有的挣扎、所有的思考,在这个机器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且愚蠢可笑。
他拿起最上面那份加急文件,是一批进口的螺丝钉。螺丝钉,能有什么“潜在影响价值”?它们是工业的基础,是连接,是固定。但也可能用在劣质工程上,导致坍塌;也可能用于制造武器……他的思绪又开始不受控制地飘散。
突然,他产生了一个想法。也许,这个“潜在影响价值”并非指向商品本身,而是指向……他自己?作为征收员,他的裁定本身就在制造影响。他的每一个决定,都在无形中塑造着贸易的流向,甚至影响着国家的经济脉搏。那么,他需要缴纳的关税,是不是对他自身行为所产生的“潜在 影响”的估价?
这个念头让他不寒而栗。他该如何评估自己行为的影响?他又该向谁缴纳这笔税款?他环顾四周,同事们依旧在忙碌,日光灯依旧在嗡嗡作响,整个世界仿佛一个巨大的、精密的谎言。
他颤抖着拿起笔,在那份关于螺丝钉的报关单上,关税额那一栏,他没有填写数字,而是缓缓写下了自己的名字:K。
然后,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。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,又仿佛坠入了无底深渊。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,也许会被解雇,也许会被送进精神病院,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,这张写着他名字的报关单会像其他文件一样,消失在庞大的官僚体系中,不留一丝痕迹。
他靠在椅背上,闭上眼睛。日光灯的嗡嗡声似乎越来越响,像一首单调而永恒的催眠曲。他感觉自己正在慢慢变轻,融化,变成一张纸,一张印着模糊字迹和廉价油墨味道的纸,夹在无数相似的纸张中间,等待着下一次被翻阅,或者被遗忘。窗外,城市的喧嚣依旧,贸易的巨轮仍在转动,而K,这个微不足道的关税征收员,已经成为了他自己无法估价的关税本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