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蹦子迷宫
王明第一次听说“三蹦子短缺”的消息时,并未在意。那不过是一种构造简单、甚至有些笨拙的三轮摩托车,在他居住的这座庞大、高效、总是奔向未来的城市里,显得格格不入。然而,几天之内,这消息像一种无声的瘟疫,迅速蔓延开来。起初是邻居在楼道里低声议论,接着是办公室茶水间同事们焦虑的眼神交换,最后,连街边卖煎饼的大爷,找零钱时都忧心忡忡地补上一句:“听说美国那边抢疯了,咱们这儿怕是也要断货喽。”
恐慌并非源于三蹦子本身的实用价值——事实上,没人说得清为什么突然之间,所有人都觉得必须拥有一辆三蹦子。仿佛有一项未成文的规定,或是一种集体潜意识的觉醒,认定拥有它便能获得某种难以言喻的资格或自由。报纸上开始刊登语焉不详的分析文章,暗示三蹦子与某种“时代精神”或“返璞归真”的潮流有关。电视里的专家则用复杂的图表,论证三蹦子的全球供应链是如何脆弱,以及“断货”背后深刻的地缘政治动因。这一切都加剧了王明的焦虑,尽管他连驾照都没有,也想象不出自己驾驶三蹦子在车流中穿梭的景象。但他觉得,不能没有。别人都有(或者即将拥有),自己若没有,便会被无形地排斥在这个时代的“核心圈”之外。
于是,王明决定去申请购买一辆三蹦子。
他首先去了“城市交通工具管理与分配中心”——一座灰色、庞大、令人望而生畏的建筑,据说其内部结构复杂如同蚁穴。一进大厅,他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。成百上千的人挤在一条条蜿蜒曲折的队伍里,空气中弥漫着汗味、纸张的霉味和一种难以名状的集体绝望。没有人说话,只有挪动脚步的沙沙声和远处某个窗口传来的、模糊不清的叫号声。
王明花了三个小时,才排到一个咨询台前。台后的工作人员面无表情,像一具精确运转的机器。“申请三蹦子?”她头也不抬,递过来一叠厚厚的表格,“填好,去那边窗口排队提交。”
表格的内容匪夷所思。除了姓名、住址、职业这些常规项,还需要填写“对三蹦子精神的理解”、“阐述拥有三蹦子的哲学必要性”、“描述您梦境中出现三蹦子的频率与形态”,甚至还有一道题要求画出“您心目中最理想的三蹦子行驶路线图”,并附上详细的象征意义说明。王明感到一阵眩晕。他看到旁边有人趴在地上,用自带的尺子和圆规,一丝不苟地绘制着复杂的路线图,仿佛在设计一座城市的蓝图。
他花了整整两天时间,绞尽脑汁填完了表格。每一个问题的答案都让他感觉自己像在黑暗中摸索,试图抓住某种并不存在的东西。他将对“三蹦子精神”的理解阐述为一种“在现代性重压下的个体喘息”,将“哲学必要性”归结为“对速度与效率的反思性回归”,至于梦境,他编造了几个关于驾驶三蹦子穿越迷雾森林的故事。画路线图时,他索性模仿了地铁线路图的样式,将家、单位、超市等几个点用歪歪扭扭的线条连接起来,并标注了“通往内心平静之路”、“象征日常生活的突围”等字样。
当他再次来到分配中心,准备提交表格时,却发现原来的提交窗口已经关闭。墙上贴着一张新的通知,字迹模糊,墨水洇开,大意是:根据最新指示,三蹦子申请流程已转移至“区域资源调配办公室”,具体地址见附件地图。
附件地图却像一幅儿童涂鸦,线条混乱,地标不明。王明拿着地图,在城市里转了三天,问了无数路人,最终在一个偏僻、废弃的工业区角落,找到了那个所谓的“办公 室”——一间摇摇欲坠的板房,门上挂着一块锈迹斑斑的铁牌。
里面只有一个打瞌睡的老头。王明说明来意,老头揉了揉眼睛,慢悠悠地说:“哦,三蹦子啊……表格呢?我看看。”他接过王明那叠已被汗水浸湿、边角磨损的表格,随意翻了翻,然后指向墙角堆积如山的文档:“放那儿吧。等通知。”
“大概要等多久?”王明小心翼翼地问。
“不知道。”老头打了个哈欠,“可能是几天,也可能是几年。看运气。也可能……永远等不到。毕竟,现在三蹦子很紧张。”
王明走出板房,阳光刺眼。他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和荒谬。他为什么要一辆三蹦子?这个问题再次浮现在脑海,却比之前更加模糊不清。他好像已经忘记了最初的原因,整个过程本身,那些表格、队伍、寻找办公室的经历,已经取代了目标。
日子一天天过去。王明像城市里其他成千上万的申请者一样,陷入了漫长的等待。偶尔,他会听说一些关于三蹦子的零星消息:有人声称在深夜看到一辆神秘的三蹦子飞驰而过,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;有人说分配中心的地下室其实是一个巨大的迷宫,里面藏着无数崭新的三蹦子,但只有通过特定考验的人才能找到入口;还有人说,所谓的三蹦子短缺,根本就是一个谎言,一个巨大的社会实验,目的是观察人们在信息不透明和集体焦虑下的行为模式。
王明不再去打听消息,也不再关心是否能得到那辆三蹦子。他只是每天按时上下班,吃饭,睡觉。但在他的内心深处,那个关于三蹦子的申请流程,像一个永远无法完成的程序,持续运行着。他有时会梦到自己在一个无限延伸的走廊里奔跑,两边的房间里都堆满了申请表格,每一张表格上都画着不同的三蹦子路线图,构成了一幅无穷无尽、令人晕 眩的迷宫。
一天下班,王明路过一个废品回收站。在堆积如山的废铜烂铁中,他瞥见一个熟悉的轮廓——一辆锈迹斑斑、缺了前轮的三蹦子残骸,静静地躺在那里,像一个被遗忘的史前生物化石。
王明停下脚步,注视着它。他没有感到失落,也没有感到惊喜,只有一种奇异的平静。他忽然觉得,也许那个分配中心、那些表格、那个打瞌睡的老头,甚至那个关于美国人抢购三蹦子的传闻,都只是这个巨大迷宫的一部分。而他,以及所有追寻三蹦子的人,都不过是在这个迷宫里打转的囚徒。真正的“三蹦子”,或许并非那辆可以驾驶的机器,而是这个寻找、等待、迷失的过程本身。
他转身离开,融入傍晚回家的人流中。城市华灯初上,街道像一张铺展开的、更为庞大而真实的地图。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,也不知道这个迷宫是否有出口。但他不再焦虑了。或许,接受迷宫的存在,本身就是唯一的出路。他甚至隐隐觉得,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平行空间里,另一个王明,正驾驶着一辆想象中的三蹦子,穿梭于由无数申请表格构成的、永恒的图书馆迷宫之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