地下室里的宝马与骑士
老王终于搞到了那辆车。不是偷,不是抢,是用一种更符合这个时代特色的方式——你懂的。一辆崭新的,闪着金属光泽的,带着巴伐利亚骄傲的,五个字母组成的铁家伙。理论上,这玩意儿象征着成功,至少是那种油腻腻的、别人一眼就能看明白的成功。老王摸着方向盘上那块蓝白相间的标志,心里像揣了只兔子,还是一只刚磕了药的兔子,亢奋得直蹬腿。那感觉,就像年轻时第一次摸到姑娘的手,又软又滑,充满了无限可能性,好像马上就能干点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。
然而,这只兔子很快就变成了土拨鼠,只会没完没了地打洞,在他心里挖出一个恐惧的深渊。这辆车,就像伊甸园里的苹果,散发着诱惑的光芒,但也附赠了一条毒蛇,冰凉滑腻,随时准备缠住你的脖子。他不能开,绝对不能。开出去,就像在脑门上刻了四个字:“快来查我”。在这个单位,在这个城市,甚至在这个星球上,开这种车招摇过市,对他这种不高不低、不上不下、卡在中间像块夹生面包的人来说,无异于裸奔,还是在冰天雪地里裸奔,除了冻掉命根子,还会引来无数鄙夷或嫉恨的目光,以及某些不怀好意的“关注”。
于是,这辆象征着速度与激情的机器,被他像个贼一样,偷偷摸摸地弄进了单位分配给他的那个,位于地下三层,终年不见阳光,散发着潮湿霉味的储藏室——名义上是储藏室,实际上比他家卧室还大,墙角堆着些报废的打印机和积满灰尘的档案袋,足够塞进这头铁皮猛兽。他给它盖上了一层厚厚的、灰扑扑的车罩,像给一个见不得光的秘密情人披上夜行衣,又像是在掩盖一具尸体。
从此,地下三层那个阴暗的角落,成了老王的圣地,也是他的地狱。一个悖论般的存在,就像他的人生。
每天,或者隔天,他总要找个借口溜下去。有时是午休,趁着大家都趴在桌上装死的时候;有时是加班的间隙,在文件堆里抬起疲惫的头,假装去透透气;有时干脆捂着肚子,眉头紧锁,说肠胃不适,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进行哲学层面上的排泄。他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去朝圣,又像一个做贼心虚的家伙去销赃,脚步匆匆,眼神躲闪,竖起耳朵听着周围的动静,生怕遇见熟人,特别是那些眼神里总是带着探照灯的同事。打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铁门,反锁,然后长舒一口气,仿佛进入了另一个维度的安全区,一个只属于他和他的铁皮情人的私密空间。
他会小心翼翼地掀开车罩的一角,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,又像在确认一个可怕的秘密是否还在原地。有时只是看看,让那金属的光泽映亮他灰暗的瞳孔,想象着阳光下它该是多么耀眼。有时他会拉开车门,坐进去。屁股陷进真皮座椅的瞬间,他会闭上眼睛,深吸一口气。新车的味道,混合着皮革、塑料和某种不可名状的“高级感”,像一针强力安慰剂,暂时麻痹了他所有的焦虑和卑微。他会握住方向盘,假装在空旷的高速公路上驰骋,发动机在轰鸣,风在耳边呼啸,路边的风景飞速后退……当然,这一切只存在于他的想象中,一种低成本的意淫。现实是,他被包裹在寂静的黑暗里,只有通风管道偶尔传来低沉的呜咽,像某种怪兽的呼吸,或者这地下坟墓本身的叹息。
他觉得这辆车是有生命的,像一头被囚禁的猛兽,充满了压抑的能量。他也觉得自己和这车是同类,都被困住了,动弹不得。他拥有它,却又被它拥有,牢牢地钉在这个阴暗的角落。这辆静止的、冰冷的机器,成了他生活中唯一的、也是最沉重的秘密。他 开始失眠,夜里辗转反侧,脑子里全是各种可怕的场景:车库的门突然被撞开,一群穿着制服的人冲进来;或者那辆车突然自己发动,引擎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,把他所有的不堪都公之于众。白天在单位,他变得更加谨小慎微,像一只受惊的兔子,对每一个眼神都过度解读,总觉得别人在议论他,知道了他那个不能说的秘密。同事一句无心的玩笑,“王科长最近气色不错,是不是有什么喜事啊?发财了?”,都能让他惊出一身冷汗,后背湿透。
他开始跟车说话。起初是抱怨,絮絮叨叨,像个深闺怨妇,抱怨这该死的体制像个绞肉机,抱怨那些盯着他位置的人像饿狼,抱怨自己这点出息,连开自己车的自由都没有,活得像个太监,守着宝贝却不能用。后来,变成了忏悔,向这堆钢铁和皮革倾诉他的恐惧、他的贪婪、他的软弱,那些白天不敢对任何人说的话,只能对着这冰冷的机器一吐为快。车沉默地听着,像一个忠实的树洞,或者一个冷漠的神祇,对他的哀嚎无动于衷。地下室阴冷潮湿,车罩上渐渐凝结了细密的水珠,像这辆车在为他流泪,或者只是在冷笑他的愚蠢。
“你说,我到底图个啥呢?”他喃喃自语,手指划过冰冷的车漆,留下淡淡的指痕。“买了你,不能开,不能说,还得像供祖宗一样伺候着,提心吊胆,活受罪。这他妈算哪门子成功?”他甚至开始定期给电瓶充电,怕它亏电死掉,还偷偷买了最好的清洁剂和软布,在昏暗的灯光下,一丝不苟地擦拭着并不存在的灰尘。这仪式般的行为,让他感到一丝掌控感,但更多的是荒谬。他像一个现代版的西西弗斯,推动的不是巨石,而是一辆永远无法驶出地下室的宝马,每一次擦拭,每一次充电,都像是在加固自己的牢笼。
周围的人确实开始觉得老王有 点不对劲了。他总是魂不守舍,脸色苍白,眼圈发黑,像被什么东西吸干了精气。还时不时地消失一会儿,回来时身上带着一股地下室特有的霉味。有人在背后嘀咕,说他是不是外面有人了,金屋藏娇?还是得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病,需要秘密治疗?这些风言风语像蚊子一样在他耳边嗡嗡作响,传到老王耳朵里,让他更加恐慌,更加频繁地躲进那个地下室,寻求那辆冰冷机器的慰藉,陷入更深的恶性循环。他觉得自己像个笑话,一个穿着皇帝新衣的傻子,只是别人看不见他的“新衣”,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件衣服有多么沉重和可笑。
他觉得自己就像卡夫卡笔下的某个小职员,K先生什么的,被困在一个巨大的、无形的、荒谬的官僚机器里,而这辆宝马,就是他自己给自己建造的、最精致也最讽刺的城堡,或者说,坟墓。他曾是它的骑士,渴望驾驭它去征服世界,至少是征服单位门口那条街。如今却成了它的囚徒,被它牢牢钉死在这方寸之间的黑暗里。他甚至产生了一个荒诞的念头:也许有一天,他会和这辆车一起,在这地下室里彻底腐烂,变成一堆无人问津的废铁和枯骨。那样,似乎也算是一种解脱,一种黑色幽默式的终结。但只要他还活着,只要这辆车还在这里闪着幽暗的光,他就得继续扮演这个秘密守护者的角色,日复一日,在恐惧和荒诞中,驾驶着他那辆永远静止的宝马,在想象的高速公路上,漫无目的地驶向虚无。
有时候,他会透过储藏室那扇小小的、布满灰尘的窗户——如果那也算窗户的话,不过是墙上一个透气的方孔——望向地面上漏下来的一线微光。那光线微弱而遥远,像另一个世界的邀请。他会想起年轻的时候,骑着一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自行车,载着当时的女朋友,一个笑起来眼睛像月牙儿的姑娘,在阳光下放声大笑,觉得自己拥有整个世界,连空气都是甜的。那时的快乐,简单而真实,像刚出锅的馒头,热乎乎,实实在在。不像现在,他拥有了一辆昂贵的宝马,却感觉自己一无所有,只剩下这无边无际的、潮湿的黑暗,和一颗日益萎缩的心。
地下室的门又吱呀一声关上了,沉重地合拢,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音和光线。只剩下老王,和他的宝马,像两件被遗忘的展品,陈列在时间的博物馆里,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关于欲望、恐惧和存在的,不好笑的笑话。那巴伐利亚的蓝白标志,在手机屏幕微弱的光线下,仿佛一个旋转的漩涡,要把他最后一点可怜的理智也吸进去,搅碎,然后归于沉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