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钟声为谁而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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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马,马老师,他几乎就是这所尘土飞扬的乡村小学的同义词。四十年了,像一棵老树,根须深深扎进这片贫瘠的土地,看着一茬茬的孩子们,像风中的蒲公英,飞向远方,有的飞得高远,有的,则落回了更深的泥土里。他的头发早已从墨黑变成了霜白,粉笔灰染白了他的鬓角,也仿佛蚀刻进了他生命的年轮。再过三个月,仅仅三个月,他就能触摸到那个叫做“退休”的彼岸了。岸那边,是想象中应得的宁静,是每月虽然微薄但稳定的退休金,是终于可以放下的教鞭和不再声嘶力竭的喉咙。

他那点工资,一个月两千块,像一条细细的溪流,勉强维持着他和老伴最基本的生活。但这不算什么,他想,教书育人,是天底下最光荣的职业,他用这微薄的薪水,浇灌出了桃李芬芳,这本身就是财富。他常常在夜晚昏黄的灯下备课,窗外是无边的寂静,只有虫鸣和偶尔的犬吠。他会对着空气微笑,想到那些孩子们亮晶晶的眼睛,想到他们歪歪扭扭却充满希望的字迹,想到再过不久,他就可以真正地歇一歇了。

然而,命运,这个残酷的、蒙着眼睛的女神,或者说,是那个庞大、冰冷、面目模糊的“体制”,并不打算给他一个圆满的句号。

那是一个普通的下午,阳光懒洋洋地洒在操场上,孩子们正在进行课间活动,喧闹声像潮水一样拍打着窗户。老马正在办公室整理教案,一张打印的通知,轻飘飘地落在了他的桌上,像一片提早到来的枯叶。

“关于优化教师队伍结构,提升教学效率的若干决定……”他眯起老花眼,逐字逐句地读着,心,一点点沉下去。那些官样文章,绕来绕去,最终指向一个冷冰冰的结果:马老师,因“未能完全适应新时期教学理念与技术要求”,且考虑到“学校发展需要”,经研究决定,予以解聘,即日生效。

解聘?老马的手开始颤抖。他抬起头,茫然地望向窗外。操场上的孩子们还在笑着,闹着,阳光依旧温暖,可他却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,从脚底一直蔓延到心脏。

即日生效?那他的退休呢?那三个月呢?像肥皂泡一样,在阳光下破灭了,无声无息。

他拿着那张纸,那张轻飘飘却重如千钧的纸,去找校长。校长是个比他年轻二十岁的中年人,脸上带着程式化的、略显尴尬的笑容。“马老师,这是上面的决定,我们也是执行。”他搓着手,“学校……确实有困难,年轻人更有活力,教学手段也新……”

“可我……”老马的声音干涩,“我教了四十年了,我……”

“我知道,我知道您的贡献。”校长打断他,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耐烦,或者说是急于摆脱这麻烦的场景,“但是规定就是规定。学校会按照政策,给你一些补偿。”

补偿?老马想问,什么补偿?能补偿他失去的四十年光阴吗?能补偿他此刻破碎的尊严和对未来的全部规划吗?能补偿他那两千块工资背后,一个家庭几近赤贫的现实吗?

他什么也没问出来。他像一个迷路的幽灵,在走廊里徘徊。一些年轻的老师看见他,目光躲闪,匆匆走开。他们或许同情,但更多的是恐惧,害怕自己有一天也会成为那张纸上的一个名字。体制的阴影,像乌云一样笼罩在每个人的头顶。

他回到空无一人的教室。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,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影子。黑板上还留着他上午写的板书,几个生字,几个算式。讲台上,放着他用了十几年的旧教鞭,一端已经被磨得光滑发亮。他拿起教鞭,手指拂过那熟悉的木质纹理,眼泪,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。

这不是一场公正的审判,甚至连一场像样的告别都没有。没有缘由,或者说,那所谓的“缘由”是如此荒诞,如此不堪一击。他就像一台老旧的机器,在即将完成最后一次运转时,被嫌弃地、粗暴地拔掉了电源。他不是因为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,仅仅是因为他“老了”,“跟不上时代了”,或者,仅仅是因为某个需要削减成本、优化报表的决定。

他想起了那些他教过的学生。有的成了工程师,有的当了医生,有的,像他一样,留在了这片土地上,继续着平凡的生活。他曾是他们的灯塔,为他们照亮前行的路。而现在,他自己的世界,却陷入了一片突如其来的黑暗。

夜晚,他回到家。老伴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,早已猜到了几分。她没有哭,只是默默地握住他的手。那双手,曾经在黑板上写下无数知识,曾经为孩子们批改作业到深夜,如今却冰冷而无力。

“以后……怎么办?”老伴的声音很轻,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。

老马望着天花板,那里,有一块水渍,像一幅模糊的地图。“不知道。”他诚实地说。活了大半辈子,他第一次感到如此彻底的茫然和无助。他仿佛站在一个巨大的、旋转的齿轮面前,渺小得像一粒尘埃。那齿轮,叫做“社会”,叫做“进步”,叫做“效率”,它轰隆隆地向前滚动,碾碎一切跟不上它步伐的东西,不管那东西曾经多么坚韧,多么富有价值。

窗外,远处教堂的钟声隐约传来,悠长而沉闷。老马侧耳倾听。这钟声,似乎总在为某些重要的事情敲响,为新生,为死亡,为胜利,为失去。

那么,此刻,这钟声,又是为谁而鸣?

是为了他,一个被遗弃在退休门槛外的老教师?还是为了那些制定规则、漠视个体命运的冰冷权力?抑或是为了这个时代,这个飞速发展却常常遗忘身后那些步履蹒跚者的时代?

老马不知道答案。他只觉得,那钟声,像一声声沉重的叹息,敲打在每一个有良知的人的心头,空旷,而悲凉。他,以及无数像他一样的人,在历史的宏大叙事中,不过是一行模糊的注脚,甚至连注脚都算不上。他们的奉献被轻易抹去,他们的困境无人问津。

阳光再次升起时,老马没有像往常一样走向学校。他站在自家那破旧的小院里,看着远方的地平线。那里,没有讲台,没有粉笔,没有孩子们的笑脸,只有一片茫茫的、未知的未来。而那座服务了四十年的小学校,像一个巨大的、沉默的问号,矗立在他的身后。钟声早已停歇,但那无声的回响,却在他的灵魂深处,久久不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