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屏上的指令
王二觉得今年的春天似乎比往年更黏糊些,连风都带着一股子潮气,吹在脸上,像是没拧干的抹布。他缩在自家那间朝北的小屋里,对着桌上那块黑黢黢的方块——他们管那叫“手机”——发怔。这玩意儿是他的眼,他的耳,有时,也像是他的脑子。
今天这脑子似乎不大灵光了,或者说,是太灵光了,以至于让他有些惶恐。屏幕上跳出一条消息,没有来头,没有署名,只有一行冷冰冰的黑字:“快删除手机里的这些APP”。
“这些”是哪些?王二瞪大了眼睛,在那条消息下面划拉了半天,空空如也,竟没有指明是哪些个“这些”。他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像是有只无形的手,攥住了他的心。这指令来得突兀,霸道,不容置疑,像极了城门口贴的告示,虽然未必看得懂写的是什么,但那气势,总让人觉得不照办就要大祸临头。
他想问问邻居老李,可老李的儿子昨天刚把他接走,说是城里空气好,养老。他又想问问对门的张寡妇,但张寡妇的手机还是那种只能打电话发短信的老古董,大约是不懂这些“APP”的烦恼。王二叹了口气,觉得自己像个被遗弃在沙滩上的虾米,四周空旷,只有这块黑屏,反射着他自己茫然的脸。
“到底是什么呢?”他喃喃自语,手指在冰冷的玻璃上无意识地滑动。屏幕上花花绿绿的图标,平日里看着是便捷,是乐趣,此刻却像是一个个潜伏的奸细,不知哪个就藏着“祸心”。那个看新闻的?那个听戏的?还是那个能买到便宜鸡蛋的?他越想越乱,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。
他记起前些日子,镇上的赵四因为手机里一个什么“非法软件”,被叫去问了半天话,回来后人就蔫了,见谁都讪讪的,像是丢了 魂。王二打了个寒噤。他是个老实本分的生意人,开着个半死不活的杂货铺,最怕的就是“惹麻烦”。这“麻烦”二字,仿佛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,看不见,摸不着,却让人时时刻刻不敢松懈。
“删!必须删!”王二咬了咬牙,像是下了某种决心。可删哪些呢?他盯着屏幕,仿佛要把它看出两个窟窿来。那个红色的图标,是银行的,删了,钱怎么办?那个绿色的,是和远方儿子联系的,删了,儿子找不到他怎么办?那个蓝色的,是查天气的,删了,明天出门穿什么?
每一个图标后面,都牵着一根线,线的另一头,连着他的生活。
他站起身,在狭小的屋子里踱步,地板被踩得“吱呀”作响。窗外的天色愈发阴沉,几只麻雀落在光秃秃的电线上,缩着脖子,也像是在为什么事发愁。
“管他呢!先删几个不常用的!”王二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。他坐回桌前,手指颤抖着,点中了一个许久没打开过的游戏图标。长按,一个小小的“×”号跳了出来,旁边还有一行字:“删除应用?此操作将删除其所有数据。”
王二的心又是一紧。“所有数据……”他仿佛看到那些花花绿绿的虚拟小人,还有他好不容易攒下的“金币”,都在这冰冷的提示下化为乌有。但这恐惧很快被另一种更大的恐惧压倒了——那个没有来由的指令,那个“快删除”的催促。他闭上眼,像是赴刑场般,点了那个“×”。
图标消失了,屏幕上留下一个空白。王二松了口气,又觉得心里也空了一块。
有了第一个,第二个就容易多了。他又删了一个购物软件,一个短视频软件,还有一个据说是能“优化内存”的工具。每删一个,他都感觉自己离“安全”近了一步,但那种莫名的焦虑,却像藤蔓一样,越缠越紧。
他开始观察街上的行人。隔壁小店的刘掌柜,也正低头对着手机划拉,眉头紧锁。远处茶馆门口,几个闲人聚在一起,指着手机屏幕,唾沫横飞地争论着什么。一股无声的恐慌,似乎正通过这些看不见的电波,弥漫在整个镇子的空气里。
“你也收到了?”王二忍不住,走到门口,朝着正要路过的邮差老王喊了一声。 老王停下自行车,掏出自己的手机,也是一脸困惑:“收到了,没头没尾的,说是要删什么……我寻思着,我这手机里也没啥要紧的,就那个下棋的,刚刚给删了。”他叹了口气,“这年头,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了。”
王二回到屋里,看着“干净”了不少的手机屏幕,心里却更加不安。他删掉的,真的是“那些”APP吗?那个指令到底是什么意思?谁发的?为什么?无数个问题在他脑子里盘旋,像一群嗡嗡叫的苍蝇。
他突然觉得,自己删掉的不仅仅是几个软件图标,而是某种刚刚建立起来的,与这个快速变化的世界的脆弱连接。他像是被剥光了衣服,赤裸裸地站在一片荒原上,只有那个发出含糊指令的黑屏,冷冷地注视着他。
天彻底黑了下来。王二没有开灯,屋子里一片漆黑,只有手机屏幕发出微弱的光,映着他那张写满疲惫和困惑的脸。他想,明天,或许会有新的指令跳出来,告诉他应该下载什么,应该相信什么,应该恐惧什么。而他,大约也还是会照办的吧。
毕竟,在这黏糊糊的、看不分明的世道里,一点点虚假的“安全感”,也好过那令人窒息的茫然。他把手机放在枕边,沉沉睡去,梦里,全是那些消失了的,又仿佛无处不在的图标,像一群幽灵,在他空荡荡的心里,飘来荡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