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烟烬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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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座城市,像一头钢铁巨兽,匍匐在浑浊的河岸,吞吐着烟尘与喧嚣。在它腹部深处,一条逼仄、潮湿的小巷,蜷缩着老马和他的孙子,小石头。小巷是城市的褶皱,是阳光不屑于长时间逗留的角落,但对于老马而言,只要有小石头的笑声,这里就是天堂仅存的碎片。

老马,一个名字如同他饱经风霜的脸庞一样普通的老人。皱纹是岁月无情的刻刀,在他脸上纵横交错,记录着贫穷、劳作和一种几乎被磨灭的希望。他的儿子儿媳,早年间像断线的风筝,消失在南方工厂的烟囱里,只留下小石头这颗微弱的星辰,照亮他残烛般的人生。小石头,六岁,眼睛像两颗浸在水里的黑曜石,闪烁着对世界懵懂的好奇。他是老马的拐杖,是老马的心跳,是老马在冰冷现实中唯一能抓住的温暖。爷孙俩依靠捡拾城市排泄的废品为生,一辆破旧的三轮车是他们的战马,吱呀作响地穿梭在繁华的边缘。日子苦,但小石头一笑,整个世界仿佛都亮了。孩子会把捡来的玻璃弹珠小心翼翼地藏在爷爷布满老茧的手心,说:“爷爷,这是星星,送给你!”那时,老马浑浊的眼睛里也会泛起一点星光。

然而,命运这只看不见的手,总是在你最不设防的时候,露出它狰狞的爪牙。

那是一个灰蒙蒙的下午,空气里弥漫着煤灰和劣质食物混合的气味。老马去巷口卖攒了几天的废纸板,不过一袋烟的功夫,回来时,小巷空荡荡,只有风在打转,像一声呜咽。小石头不见了。

起初是焦急的呼喊,嘶哑的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碰撞,得不到回应。然后是疯了一般的寻找,从巷头到巷尾,从熟悉的垃圾堆到陌生的街角。老马像一头受伤的孤狼,冲撞在冷漠的人流中。人们行色匆匆,他们的眼睛像玻璃一样光滑,反射着天空和高楼,却映不出一个焦急老人的绝望。

“我的孙子!我的小石头!六岁,穿着蓝色的小褂子……”他抓住每一个可能驻足的路人,声音颤抖,带着哭腔。有人漠然地摇摇头,有人不耐烦地甩开他的手,也有人投来一丝怜悯,但那怜悯轻飘飘的,像秋天的落叶,转瞬即逝。

报警。是的,报警。他跌跌撞撞地冲进那个挂着国徽、理应代表着秩序与希望的地方。冰冷的柜台,穿着制服的面孔,公式化的询问。姓名,年龄,特征,失踪时间,地点……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钝刀,在他心上反复切割。他语无伦次,泪水和汗水混在一起,模糊了视线。他得到了一张回执单,薄薄的一张纸,承载着他全部的希望,却又轻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吹走。

日子在等待和无望的寻找中一天天流逝。老马不再去捡废品,那辆三轮车孤零零地停在墙角,落满了灰尘。他像一个幽灵,在城市里游荡,目光呆滞地扫过每一个孩子的脸庞,每一次都燃起微弱的火苗,然后迅速被失望的冰水浇灭。他开始抽烟,起初是一天一包,后来是两包,三包……最后,达到了惊人的五六盒。那是镇上能买到的最劣质的烟,辛辣刺鼻,像燃烧的枯草。烟雾成了他新的伴侣,浓重地包裹着他,仿佛一层肮脏的茧,将他与这个他无法理解、也无力对抗的世界隔离开来。

他坐在黑暗的陋室里,就着昏暗的灯泡,一根接一根地抽。烟雾缭绕中,他仿佛能看到小石头的笑脸,听到他喊“爷爷”。但烟雾散去,只有冰冷的墙壁和无边的孤寂。尼古丁麻痹着他的神经,也侵蚀着他的肺腑。剧烈的咳嗽声时常在深夜响起,撕心裂肺,仿佛要把整个生命都咳出来。邻居们偶尔会听到,叹息一声,摇摇头,然后继续他们庸常的生活。在这个巨大的城市机器里,个人的痛苦如同投入熔炉的一滴水,瞬间蒸发,了无痕迹。

他去找过那些穿着制服的人,攥着那张已经发黄起皱的回执单。得到的回应总是相似的:“在查了,有消息会通知你。” 程序,规定,流程……这些冰冷的词语组成了一道无形的墙,他撞得头破血流,却始终无法逾越。他感到一种荒诞的无力,仿佛自己是一只被困在巨大迷宫里的蚂蚁,无论朝哪个方向奔跑,都看不到出口。他像是在同一个旋转门里打转,每一次推开,都回到原地,面对着同样冷漠的玻璃和同样公式化的微笑或不耐烦。表格,更多的表格,需要证明,需要等待,需要无穷无尽的耐心,而他只剩下日益减少的生命和日益增多的空烟盒。

烟草成了他唯一的慰藉,也是加速他走向终点的毒药。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下去,佝偻的背更加弯曲,眼神彻底失去了光彩,只剩下死灰般的沉寂。肺部的灼痛越来越频繁,呼吸也变得困难,像破旧的风箱。

最后一个冬天来临的时候,雪花吝啬地飘了几片,旋即被地面的污浊吞噬。老马蜷缩在冰冷的床上,身上盖着散发着霉味的薄被。他已经抽不动烟了,烟盒散落在床边,像一堆废弃的弹壳。他的呼吸微弱,眼睛望着天花板上那块不断扩大的霉斑,那里仿佛有小石头的影子在跳跃。

他想再喊一声“小石头”,但喉咙里只发出嗬嗬的声响。生命的烛火在他体内剧烈地摇曳了一下,终于,熄灭了。

几天后,邻居们因为闻到异味才发现了老马的尸体。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只有深刻入骨的疲惫和绝望。他的死,和他孙子的失踪一样,在这个庞大的城市里没有激起多少涟漪。报纸上或许会有几行字的报道,夹杂在明星的花边新闻和经济指数之间,如同他抽完的烟蒂,最终被扫入历史的垃圾堆。

小巷依旧逼仄,城市依旧喧嚣。只是少了一个蹒跚的身影,少了一声嘶哑的呼喊,少了一颗破碎的心在无声地哭泣。那缭绕不散的,仿佛只有劣质烟草燃烧后留下的,那股辛辣而悲凉的气息,如同一个沉默的问号,悬浮在冰冷的空气里,久久不散。谁之罪?是那抢走孩子的人?是那吞噬希望的冷漠?还是这如同巨大迷宫般,让弱小者迷失其中,直至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的世界本身?

烟烬,落定。生命,悄然。悲剧,无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