槟榔,方形脸,以及某种类似于爵士乐的东西
第一次嚼槟榔是什么时候,我已经记不太清了。大概是高二的某个夏天,空气黏稠得像融化了一半的麦芽糖。朋友递过来一颗,用那种分享秘密武器的语气说:“提神醒脑,比咖啡因猛。”那东西外面裹着一层甜腻的糖浆,内里却是粗糙坚硬的纤维,嚼起来有种原始的、近乎暴力的快感。口腔里先是短暂的甜,然后是涩,最后是一种灼烧般的刺激,直冲天灵盖。世界仿佛在那一刻清晰了零点几秒,随后又迅速模糊下去,像一台焦距没调好的老旧放映机。
那时候,我还不怎么听爵士乐,对自己的脸型也没什么概念。青春期嘛,脑子里装满了不成形的念头和廉价的荷尔蒙,像一锅没煮开的水,咕嘟咕嘟冒着泡,却不知道最终会沸腾成什么样子。槟榔就像往这锅水里投入的一块小石头,激起了一圈微不足道的涟漪。
起初只是偶尔嚼一颗,在考试前,或者通宵打游戏的时候。后来渐渐变成了习惯。口袋里总揣着几颗,像护身符,或者别的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依赖。槟榔的味道不再仅仅是刺激,它混合了香烟、廉价香水和城市夜晚特有的那种废气味儿,成了我青春期背景板的一部分。我嚼着槟榔,穿过霓虹闪烁的街道,耳机里放着不知名的电子乐,感觉自己像一头孤独的、在水泥森林里漫无目的游荡的野兽。当然,这只是我的想象。实际上,我大概和街上任何一个低头看手机的年轻人没什么两样。
脸型的变化是悄无声息发生的,像温水煮青蛙。我自己几乎没察觉。每天照镜子,看到的都是熟悉的面孔,顶多是冒出几颗青春痘,或者眼袋又重了些。直到有一天,一个很久没见的亲戚盯着我的脸看了半天,然后用一种混合着惊讶和惋惜的语气说:“哎呀,这孩子脸怎么变方了?”
“方了?”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下颌骨。那里似乎确实……多了一些棱角?
回到家,我对着镜子仔细端详。镜子里的人看起来有点陌生。原本还算圆润的脸部线条,变得硬朗起来,下巴两侧的肌肉——后来我知道那叫咬肌——异常发达,像两块顽固的石头嵌在那里,把整个脸型撑成了一个近似的正方形。这让我想起小时候玩的积木,或者某种粗犷的苏联风格建筑。总之,和“帅气”、“清秀”这类词汇彻底绝缘了。
起初我有点慌乱。一个人的脸,怎么能说变就变呢?这简直有点卡夫卡的意思了。我试图找出原因。熬夜?垃圾食品?还是……槟榔?我上网查了查,果然,长期嚼槟榔会导致咬肌增生,脸型变方。网上还有很多案例,配着触目惊心的对比照片。那些照片里的脸,一张张都方得那么彻底,那么义无反顾。
这事儿有点黑色幽默。我嚼了八年的槟榔,没能提神醒脑,没能变成什么“猛人”,反而收获了一张方方正正的脸。像一个笑话,而且是那种只有自己笑不出来的冷笑话。我试着戒掉槟榔,但那玩意儿像长在了我的神经末梢上,少了它,总觉得生活里缺了点什么。就像习惯了在深夜听萨克斯风独奏,突然换成了进行曲,浑身不对劲。
说起爵士乐,是我脸变方之后才开始听的。不知道为什么,那些即兴、慵懒、又带着点忧郁的调子,似乎特别配我这张新脸。尤其是查特·贝克的小号,气若游丝,却又韧性十足,像是在世界的边缘独自低语。我嚼着槟榔(是的,我没能彻底戒掉,只是减少了频率),听着爵士乐,看着窗外千篇一律的城市风景,感觉自己和这个世界的关系发生了一点微妙的变化。
我的脸方了,这成了某种标签。有人觉得滑稽,有人觉得可惜,也有人压根没注意到。生活还在继续,地铁依然拥挤,工作照旧无聊。只是偶尔,在某个深夜,当我对着镜子,看到那张越来越方的脸时,会产生一种奇怪的荒诞感。这张脸,是我自己选择的结果,像一个长期而缓慢的纹身,刻在了骨头上。它不美,甚至有点丑。但它是我的一部分,记录了我那段无处安放的青春,那些嚼着槟榔度过的、漫长而空洞的时光。
有时候我会想,也许这方脸也没什么不好。在这个什么都追求圆滑、精致、标准的时代,拥有一张方方正正、棱角分明的脸,或许反倒是一种特别的宣言?像一首跑调的爵士乐,不合时宜,却自有其存在的道理。它提醒我,生活本身就是粗糙的,充满了各种意想不到的转折和变形。重要的不是脸变成了什么形状,而是你如何带着这张脸,继续走下去。
就像王小波说的,人活着,总得有点“有趣”的东西。我的方形脸,或许就是生活强行塞给我的那点“有趣”吧。虽然这“有趣”来得有点生猛,有点让人哭笑不得。但谁知道呢,也许再过些年,方形脸会成为新的流行,就像猫王当年扭动的胯部一样。到那时,我这张脸,没准儿还能引领一波复古潮流呢。
当然,这大概率只是我无聊的臆想。更有可能的是,我会一直顶着这张方脸,继续嚼着槟榔(或者终于戒掉),听着爵士乐,在这个巨大而冷漠的城市里,过着不好不坏、乏善可陈的生活。直到某一天,连我自己也习惯了这张脸,觉得它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。就像习惯了爵士乐里那些不和谐的音符,最终发现,那才是它真正迷人的地方。
至于槟榔,它依然躺在我的口袋里。像一个沉默的朋友,或者一个狡猾的敌人。它塑造了我的脸,也见证了我的某种……怎么说呢,某种类似于成长的东西吧。虽然这成长,代价有点大,形状也有点奇怪。就像一首跑调跑到姥姥家的爵士乐,但该死的,你还得继续听下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