电网迷宫

K是被一种绝对的寂静惊醒的。并非深夜应有的那种包含着细微生命迹象的宁静，而是一种彻底的、仿佛宇宙本身都停止了呼吸的死寂。他摸索着床头的开关，手指按下去，却只得到一个空洞的、毫无反馈的“咔哒”声。灯没有亮。窗外，曾经永恒流淌着霓虹与路灯光芒的城市，此刻也沉没在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，只有几颗疏离的星星，冷漠地俯瞰着这片突然失语的大地。

停电了。这个念头冒出来时，K感到一阵奇异的不适。他记得小时候，停电是夏日傍晚的常客，伴随着烛光、蒲扇和邻里的闲谈。但那种停电是有预告的，短暂的，甚至带着点节日的色彩。而眼前的黑暗，却像一张无边无际的巨网，毫无征兆地将整个世界笼罩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和冰冷的恶意。

他挣扎着爬起来，摸到手机。屏幕一片漆黑，充电口插着线，却没有任何反应。通讯信号也消失了。他走到窗边，向下望去。街道上空无一人，车辆像废弃的甲壳虫一样静静趴着。远处的高楼，那些曾经象征着城市力量与脉搏的钢铁丛林，此刻也只剩下巨大的、沉默的剪影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，像细密的尘埃，无声地渗入每个人的毛孔。

“紧急状态，”邻居老太太隔着门，声音颤抖地告诉他，“广播里刚才断断续续地说……国家紧急状态。原因不明。”

原因不明。这四个字像一把钝刀子，在K的心口慢慢地割。怎么会原因不明？如此庞大的系统，如此精密的电网，覆盖着数百万人的生活，怎么可能在一夜之间，毫无缘由地彻底瘫痪？他无法理解，更无法接受。他必须做点什么，至少，要知道为什么。

K决定去电力公司问个究竟。这似乎是唯一合乎逻辑的行动，尽管在当前的黑暗中，逻辑本身也显得摇摇欲坠。他穿上外套，摸索着下了楼。楼道里漆黑一片，只有脚步声在空旷中回荡，仿佛踏入了某个古老墓穴的回廊。外面更冷，风像刀子一样刮过，卷起地上的纸屑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，像是黑暗在低语。

街上零星出现了些人影，同样是茫然、焦虑，像一群迷失在森林里的蚂蚁。偶尔有人低声交谈，交换着道听途说的碎片信息：有人说是太阳风暴，有人说是恐怖袭击，还有人神秘兮兮地暗示是某种“他们”的实验。但没有人知道确切的答案。

电力公司的总部大楼在城市中心，一座曾经灯火辉煌的玻璃巨塔，如今也只是一个沉默的庞然大物。K推开沉重的玻璃门，里面竟然还有光亮——不是电灯，而是无数摇曳的蜡烛和应急灯，将巨大的厅堂映照得如同某种神秘的祭祀场所。

厅堂里挤满了人，比K想象的还要多。人们排着歪歪扭扭的长队，延伸到视线之外的黑暗角落。空气中混杂着汗水、焦虑和蜡烛燃烧的蜡油味。K也加入了队伍的末尾，感觉自己像是一滴水，汇入了名为“等待”的浑浊河流。

队伍移动得极其缓慢，几乎难以察觉。排在K前面的是一个穿着不合身西装的中年男人，他不停地看表，尽管表盘在昏暗的光线下根本看不清时间。“这简直是疯了，”他低声抱怨，“我的鱼缸需要恒温！我的论文还在电脑里！”他的焦虑像病毒一样传染开来。

几个小时过去了，K终于挪到了队伍的前端。柜台后面坐着一个面无表情的女人，她的脸在烛光下显得异常苍白，像一张古老的羊皮纸。她面前堆满了各种表格和文件，似乎永远也处理不完。

“我想问一下停电的原因，以及什么时候能恢复供电。”K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。

女人抬起头，空洞的眼睛扫了他一眼，仿佛他是一件无生命的物品。“请填写这份表格。”她递过来一张纸，纸质粗糙，上面印满了密密麻麻的格子和条款。

“表格？”K愣住了，“我只是想问个问题。”

“所有咨询都需要先填写表格，”女人用一种毫无起伏的语调说，“姓名、住址、用电户号、停电时间、受影响情况描述……请详细填写。”

“可我不知道具体时间，我醒来就这样了。而且，全城都停了，这不是个体问题……”

“规定就是规定。”女人打断他，低下头，继续处理手里的文件，不再理会他。

K拿着那张冰冷的表格，感觉一股荒谬的寒意从脚底升起。他环顾四周，看到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或正在填写着类似的表格。他们低着头，表情专注而麻木，仿佛填写这张表格本身就是一种目的，而不是寻求答案的手段。在绝对的黑暗和混乱面前，这套僵硬、繁琐的官僚程序，像一台巨大的机器，依旧固执地、盲目地运转着。

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读过的一个故事，关于一座无限延伸、藏有所有书籍的图书馆。此刻，他觉得这电力公司的大厅，这些无穷无尽的表格和排队的人们，就是一个现实版的迷宫。一个由规则、程序和冷漠构筑的迷宫，人们在其中徒劳地寻找出口，或者，渐渐习惯了迷宫本身，忘记了最初的目的。

K没有填写表格。他默默地退出了队伍，将那张纸揉成一团，扔进了角落的垃圾桶——那里已经堆满了同样的纸团。他走出大楼，重新回到那片深沉的黑暗中。城市依旧寂静，仿佛一座巨大的、被遗忘的遗迹。

他不知道电什么时候会来，也不知道这“紧急状态”意味着什么，将持续多久。他甚至开始怀疑，所谓的“原因”是否存在。或许，这黑暗本身就是一种常态，只是他们过去一直生活在虚假的、短暂的光明里？或许，这庞大的城市、精密的电网，以及支撑其运转的整个系统，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、结构复杂的迷宫，而他们所有人，无论是否意识到，都早已身处其中，沿着既定的线路，循环往复。

K抬头望向夜空。星星似乎更亮了一些，冰冷而遥远。他深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气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茫然。他不再想去寻找答案了。在这片无边无际的黑暗迷宫里，也许唯一能做的，就是继续行走，即使不知道方向，也不知道终点。他迈开脚步，身影很快被浓稠的黑暗吞没，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