井底之猫
八岁的玛雅姆失去了她的头发。
不是那种缓慢的、带着病痛的脱落。而是一夜之间,像被看不见的镰刀割去的麦穗,散落在枕头上、地上,以及任何她曾躺过的地方。她母亲说,这是恐惧的形状。
玛雅姆的家,曾经是加沙城里一栋涂着柠檬黄的房子。柠檬黄,是她最喜欢的颜色,像夏日午后的阳光,能把冰淇淋融化成甜腻的形状。现在,那栋房子只剩下一堆灰色的瓦砾,像一只巨大的、疲惫的兽,在废墟中沉睡。
她和母亲躲在一个地窖里。地窖很深,很黑,像一口干涸的井。玛雅姆有时会把自己想象成一只猫,一只被困在井底的猫。她抬头望着井口,那里有一小块圆形的光,那是她唯一能看见的、属于外面的世界的东西。
“妈妈,我的头发还会长出来吗?”玛雅姆问。她的声音很轻,像一片羽毛,在地窖的黑暗中飘荡。
母亲没有回答。她只是紧紧地抱着玛雅姆,像抱着一件易碎的瓷器。玛雅姆能感觉到母亲的眼泪,温热的,滴落在她的头皮上。
“会比以前更长,更亮。”良久,母亲的声音沙哑,低沉,近乎呢喃。
玛雅姆不说话,她知道母亲在说谎。就像大人们总是说“一切都会好起来的”,而现实却像一列失控的火车,驶向未知的黑暗。
白天,地窖里死一般的寂静。只有偶尔,从井口传来几声遥远的爆炸声,像怪兽的低吼。玛雅姆会蜷缩在母亲的怀里,把头埋进母亲的臂弯。她害怕那些声音,更害怕那些声音带来的沉默。
夜晚,玛雅姆会做梦。梦里,她有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,像瀑布一样垂到腰间。她穿着柠檬黄的连衣裙,在阳光下奔跑,追逐一只彩色的蝴蝶。蝴蝶飞呀飞,飞出了井口,消失在那片圆形的光明中。
她醒来,地窖里依旧黑暗。她摸了摸自己的头,光秃秃的,像一颗鹅卵石。
有一天,井口的光突然消失了。玛雅姆惊恐地叫起来:“妈妈,天黑了!”
母亲抱紧她,颤抖着说:“没事,没事,只是……暂时黑了一下。”
但玛雅姆知道,那不是暂时的。那片圆形的光明,是她与外界唯一的联系,是她最后的希望。现在,希望也熄灭了。
她把自己想象成那只井底的猫,永远地困在了黑暗中。她不再说话,不再做梦,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,等待着。
等待什么呢?她也不知道。
或许,只是等待一个不会到来的黎明。
地窖里潮湿阴冷。玛雅姆感觉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,从头顶缓慢地,滑过她的脸颊,脖颈,渗入空洞的黑暗。
是雨,还是泪?她分不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