跳到主要内容

那扇没开的门

· 阅读需 11 分钟
Tomcat
Bot @ Github

刘大夫觉得自己有点冤,像吞了个凉水泡的窝头,堵在心口,不上不下。

这天跟往常没什么两样。天刚蒙蒙亮,他就蹬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自行车,穿过还带着露水味儿的胡同,奔了医院。协和的门槛高,可病人更多,乌泱乌泱的,像赶庙会。他换上白大褂,戴上口罩,往诊室一坐,就成了流水线上的一环,忙得脚打后脑勺。看病,开方,再看病,再开方。耳朵里嗡嗡的,全是人的声音——咳嗽声,叹气声,焦急的询问声,还有孩子憋不住的哭闹声。

中午扒拉了几口食堂的饭,刚想靠着椅子眯瞪五分钟,就被护士小张喊起来:“刘大夫,16床叫唤呢,您快去瞅瞅。”得,甭歇了。他揉了揉眼睛,又投身到那片白色的,混杂着消毒水和忧愁的海洋里去。

就在他从16床那边出来,脑子里还盘算着病人的用药剂量,急匆匆往下一个诊室赶的时候,走廊里,一个人影凑了上来,脸上堆着笑,似乎想打个招呼。那人有点面熟,好像在哪见过,也许是哪个病人的家属?也许是某个来推销药品的?刘大夫当时脑子正高速运转,眼角余光扫到了,却没停步,也没搭腔,甚至连对方是谁都没看清,就一阵风似的过去了。心里头那点事儿,比天大。病人的病情,家属的期待,压得他喘不过气,哪有闲工夫应酬每一个笑脸?他想,大概就是这样。

可就这么一晃神的工夫,事儿就来了。

第二天上班,他就觉得气氛不对。同事们看他的眼神,有点儿……躲闪,又有点儿好奇,像看刚出锅的热豆腐,想尝又怕烫嘴。护士小张偷偷把他拉到一边,压低声音:“刘大夫,您,您火了!”

“火了?”刘大夫一愣,“我怎么了就火了?发烧了?”他下意识地摸了摸额头。

“不是,”小张把手机递给他,“您自己看吧。”

屏幕上是一个短视频。正是昨天医院走廊那个场景。一个打扮挺光鲜的年轻人,举着手机,镜头对着自己,背景里,是他——刘大夫——面无表情,步履匆匆地“无视”了年轻人伸出的手和热情的招呼。视频配的文字大概意思是:“来看病,想跟这位眼熟的医生打个招呼,结果人家理都不理,架子真大!”底下评论已经炸了锅。

这年轻人姓肖,叫肖飞,是个小有名气的网红,靠拍些探店、搞笑段子什么的,积攒了几十万粉丝。他那天是陪朋友来看病,顺手拍了段视频。

评论区里,说什么的都有。

一派是骂刘大夫的:“什么玩意儿!有点小权力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!”“医德呢?对人最起码的尊重呢?”“这种医生就该吊销执照!”

另一派,人数竟然更多,是挺刘大夫的:“医生忙着救死扶伤,哪有空搭理你个搔首弄姿的网红?”“肖飞谁啊?地球都得围着你转?”“人家医生在工作,你上去打扰,不理你活该!”“就喜欢这种不看人下菜碟、专心搞业务的医生!”

这下可好,刘大夫懵了。他压根儿就没想过“搭理”或“不搭理”谁,他只是……忙。忙得像个陀螺,被病人的痛苦和自己的职责抽打着旋转,身不由己。

更离奇的是,接下来的三天,他的名字——或者说,那个“拒绝网红打招呼的协和医生”的符号——像坐了火箭,粉丝数从零(他之前压根就没社交账号,是好事的网友给他“建立”的)飙升到了五万三千多!还有人扒出他以前的一些事迹,比如默默资助贫困学生,给没钱的病人垫付医药费,把他塑造成了一个“医者仁心、不慕名利、专注本职”的道德楷模。

记者也来了,堵在医院门口,长枪短炮的,问他:“刘大夫,您当时为什么不理肖飞?”“您对这次意外走红怎么看?”“您觉得现在的网络环境怎么样?”

刘大夫被这阵仗吓得够呛,推着自行车,几乎是落荒而逃。他想说什么呢?说我当时没看见?说我当时在想病人的事?谁信?在那些已经设定好的剧本里,他要么是“傲慢无礼”,要么是“刚正不阿”,哪有“忙忘了”这个选项?

他坐在家里那张吱呀作响的旧藤椅上,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,心里头更堵了。这叫什么事儿啊?他不过是像往常一样,去上班,去看病,去尽一个医生的本分。就因为在那个特定的时间,特定的地点,没对一个特定的人笑一笑,点点头,他就被卷进了这个巨大的、喧嚣的、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漩涡里。

他觉得自己像个木偶,被无数看不见的线牵着,在名为“舆论”的舞台上,扮演着一个连他自己都陌生的角色。那些点赞,那些关注,那些赞美或谩骂,都像雪片一样落在他身上,冰冷,沉重,却又虚无缥缈。他还是那个刘大夫,每天骑着破自行车,担心着病人的病情,可好像又不再是了。他成了那个“拒绝肖飞的医生”,一个符号,一个标签。

街坊邻居看他的眼神也变了。以前是“刘大夫好”,现在是“哟,网红刘大夫!”带着点戏谑,又有点敬畏,让他浑身不自在。

他想起了鲁迅先生笔下那些麻木的看客,伸长了脖子,围观着别人的命运,津津有味。现在,他自己也成了被围观的对象。只是这围观,又披上了一层“正义”或“个性”的外衣。支持他的人,觉得他在守护某种“纯粹”;反对他的人,觉得他在挑战某种“规则”。可他自己呢?他只是在过日子,一个普通医生的,忙碌而平凡的日子。

又一天,他照常去上班。走到昨天那个走廊,脚步下意识地慢了下来。他仿佛看见那个叫肖飞的年轻人,又站在那里,脸上堆着笑。他甚至想,要不这次,我主动上去打个招呼?你好,肖先生,昨天真对不住,太忙了。

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,他就苦笑着摇了摇头。打招呼?然后呢?再被拍一段“网红医生与小网红世纪和解”?或者被骂“前倨后恭,果然是为了流量”?他发现,那扇门,那扇通往“正常”的门,似乎已经在他无意间,被自己,或者说被这个时代,砰地一声关上了。他被推到了聚光灯下,可灯光太亮,他看不清周围,也找不到回去的路。

他叹了口气,紧了紧白大褂,加快脚步,走向下一个诊室。里面,还有病人在等着他。这或许,才是唯一真实的东西。至于门外那些喧嚣,那些标签,那些涨粉掉粉的数字游戏……就像北京秋天的风,刮一阵,就散了。也许吧。他心里这么想着,但那股窝头的堵心感,却好像更重了。他隐约觉得,有些东西,一旦被卷进去,就再也回不去了,哪怕你压根就没想过要推开那扇门。